胡光跟著陸慕遊走出縣
部的大門。五六個閑人,仰起了頭,看著張貼在牆上的一幅白竹布的宣傳畫;見他倆出來,又一齊掉轉頭注視他們兩個。胡
光瞥見那白竹布上紅紅綠綠繪著的,正是土豪劣紳敲詐農民然後又被農民打死的驚人的宣傳。四十五度斜射的太陽光線,注在畫上
彩的鮮明部分,使那些紅顔
放出血的晶光來。畫中的典型的劣紳,可巧也是黃瘦的臉,幾根短須,嘴裏含著長旱煙管。旁邊寫著大字:
“劣紳!打殺!”
胡光心裏一跳,下意識地舉起手來摸著腦袋。他覺得那些閑人的眼光,向他臉上射過來,又都是滿含著憎恨和嘲笑的。迎面走過幾個商人,因爲是向來認識的,都對胡
光點頭,然而這些點頭,在胡
光看來,又都含著“幸災樂禍”的心理。他本能地跟著陸慕遊走,極力想定神盤算盤算,可是作怪的思想總不肯集中在一點。他一路走著,非常盼切地望著每一個走的,站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們的臉
。
他們走得很快,早到了縣前街的西端,縣城內唯一熱鬧的所在。陸慕遊的住宅就在那邊橫街內的陸巷。胡光遠遠地看見王榮昌站在一家小雜貨鋪前和一個人附耳密談。那人隨即匆匆走了,王榮昌卻低著頭迎面而來。
“榮昌兄,哪裏去?”
經陸慕遊這一聲猛喝,王榮昌突然站住了,卻已經面對面,幾乎撞了個滿懷。
“呵,怎麼也來了!”王榮昌很慌張地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又張皇四顧,似乎有話慾說,卻又不敢說。
“我們到慕遊兄府上去,你有事麼?同去談談。”“正有事找你,”王榮昌還是遲疑吞吐地,“但何不到我店裏去坐坐。一樣是順路呢。”
胡光還沒回答,陸慕遊早拉了這小商人走了,一面說:
“我們商量極要緊的事。你店裏太嘈雜。”
王榮昌跟著走了幾步,將到橫街口,見四面沒有什麼人,也忍不住悄悄問道:
“油泥鳅搗你的蛋,真的麼?縣前街上早已議論紛紛,大家都知道了。”
“不相幹的,我不怕他。”胡光勉強笑著說。
“沒有說出別的話罷?我們——我們填寫的那張表?”
胡光這才恍然于王榮昌慌張的原因:他是怕牽連到王泰記京貨店店東的真假問題上了。胡
光頂替了王泰記店東這件事,自然不會沒有人知道的;然而胡
光對于這點,簡直不放在心上,他知道這裏無懈可擊。
“這個,你千萬放心。只要你承認了,別人還有什麼話說?”
胡光說的口氣很堅決,而陸慕遊也接著說:
“表上是沒有毛病的。就是光兄的委員也不是沒有法子挽回。我們就爲商量這件事。榮昌兄,這事和你也有關系,胡
光和王泰記是連帶的,你正好也幫著想想法子。”
王榮昌此時才猛然悟到,照表上所填,王泰記和自己反沒關系,店是胡光的,那麼,現在胡
光被控爲劣紳,不要也連累了店罷。這新的憂愁,使這老實人不免又冒冒失失地問:
“他們辦劣紳什麼罪呢?”
但這時已經到了陸巷,胡、陸二人都沒有回答,匆匆走進了那一對烏油的舊門。這門上本刻著一副對聯,藍地紅字,現在已經剝落漶漫,僅存字的形式了。門楣上有一塊直匾,也是同樣的破舊,然而還隱隱約約看得出三個大字:翰林第。
這翰林第的陸府是三進的大廈,帶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因爲人少,陸府全家住在花園內,前面的正屋,除第三進住了幾個窮苦的遠房本家,其余的全都空著。陸家可說是世代簪纓的舊族。陸慕遊的曾祖是翰林出身,做過藩臺。祖父也做過實缺府縣。陸慕遊的父行三,老大老二可惜的是早故,只剩下這老三,活到“望七”,尚目擊最大的世變。人丁單薄,也是陸氏的家風。自從蓋造了這所大房子後,總沒見過同時有兩個以上成年男子做這大屋的主人。陸慕遊今年二十八歲,尚是老四,前面的三個,都殇亡了。因此有人以爲這是家宅風
不好,曾勸陸三爹賣去那三進大房子。但聖人之徒的陸三爹是不信風
的,並且祖業也不可輕棄,所以三大進的正屋至今空著養蝙蝠。
陸慕遊引著胡光和王榮昌穿過那滿地散布著蝙蝠糞的空房子。這老房子的潦倒,活畫出世代簪纓的大家于今頗是式微了。正廳前大院子裏的兩株桂樹,只剩得老幹;幾枝蠟梅,還開著寂寞的黃花,在殘冬的夕陽光下,迎風打戰;階前的書帶草,也是橫斜雜亂,雖有活意,卻毫無姿態了。
從第三進正屋的院子,穿過一個月洞門,便是花園。
陸三爹正和老友錢學究在客廳裏閑談。雖然過了年,他就是“六十晉八”的高壽,然而眼,耳,齒,都還來得,而談風之健,足足勝過乃郎。他是個會享福的人,少壯既未爲利祿奔走,老來亦不因兒孫心。他的夫人,在生産慕雲小
後成瘵而死,陸三爹從此就不續娶,也不納妾。他常說:自己吃了二十年的“獨睡丸”,又頗能不慕榮利,怡情詩詞,才得此老來的健康。他是一個詞章名家,門生不少,但他老人家從來不曾出過縣境,近十年來,連園門也少出。他豈但是不慕榮利而已,簡直是忘了世事,忘了家事的。
但今天他和錢學究閑談,忽然感發了少見的牢騒。錢學究和陸三爹的二哥是同年,一世蹭蹬,未嘗發迹。他常來和陸三爹談談近事又講些舊話。今天他們談起張文襄的政績,正是“老輩風流,不可再得”。錢學究很惋歎地說道:
“便是當初老年伯在浔陽任上,也著實做了些興學茂才的盛事;昨兒敝戚從那邊來,說起近狀,正和此地同樣糟,可歎!”
陸三爹拈著那幾根花白胡子,默默點頭。提到他的父,他不禁想起當年的盛世風光,想起父
死後直到現在的
事家運來。自己雖則健在,然而老境太淒涼了。兒子不成材,早沒有指望的了;家計也逐漸拮據;雖有一個好女兒聊娛晚景,不幸兒媳又在去年死了。他這媳婦,原是世家閨秀,理想中的人物。他歎了口氣說:
“自從先嚴棄養,接著便是戊戌政變。到現在,不知換了多少花樣,真所謂世事白雲蒼狗了。就拿寒家而言,理翁,你是都明白的,還像個樣兒麼?不是我素曠達,怕也早已氣死了。”
“哦,哦,兒孫的事,一半也是天定。”錢學究不提防竟引起了老頭兒的牢騒,很覺不安,“世兄人也不差,就只少年愛動,交遊不免濫些。”
陸三爹的頭從右側慢慢向左移,待到和左肩頭成了三十度左右的角度時,停了一二秒鍾,又慢慢向右移回來;他慨然說:
“豈但少年好動而已,簡直是荒謬渾沌!即論天資,也萬萬不及雲兒。”
“說起雲小,去年李家的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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