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吳老太爺遺入殓的那天下午,離開上海二百多裏
路的雙橋鎮上,一所
沈沈的大房子裏,吳荪甫的舅父曾滄海正躺在鴉片煙榻上生氣。這位五十多歲的老鄉紳,在本地是有名的“土皇帝”。自從四十歲上,他生了一位寶貝兒子以後,他那種貪財吝啬刻薄的天
就特別發揮。可惜他這位兒子雖名爲“家駒”,實在還比不上一條“家狗”,因此早該是退休享福的曾滄海卻還不能優遊歲月,甚至柴米油鹽等等瑣細,都得他老人家
一份心。
而最近兩三年來,他的運氣也不行。第一幅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在雙橋鎮上飄揚的時候,嚷得怪響亮,怪熱鬧,又怪認真的“打倒土豪劣紳”,確使曾滄海一驚,並且爲萬全計,也到上海住過幾時。後來那些嚷嚷鬧鬧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雙橋鎮上依然滿眼熙和太平之盛,可是曾滄海的“統治”卻從此動搖了;另一批並不呐喊著要“打倒土豪劣紳”的年青人已經成了“新貴”,並且一步一步地從曾滄海那裏分了許多“特權”去。到現在,曾滄海的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難以相信:雙橋鎮上的“新貴”們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還時時排擠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錢了!”——曾滄海被擠緊了的時候,只能這樣發牢騒,同時用半個眼睛屬望于他的寶貝兒子家駒。
這天下午,曾滄海躺在花廳裏的煙榻上生氣,卻並不是又受了鎮上“新貴”們的排擠,而是因爲吳荪甫打來的“報喪”急電到的太遲。這封急電遞到他手裏的一刹那間,他是很高興的;想到自己無論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上海報上露名字的吳荪甫是嫡外甥,而且打了急電來,——光景是有要事相商,這就比昨天還是拖鼻涕的毛小子的鎮上“新貴”們很顯見得根基不同了。但當他翻譯出電文來是“報喪”,他那一
高興就轉爲滿腔怒氣。第一,竟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普通報喪電,而不是什麼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無從揣在懷裏逢人誇耀;第二,是這電報到得豈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寶貝外甥吳荪甫也不把老舅父放在眼裏了,只來了這麼一通聊以塞責的電報,卻並沒專派一條小火輪來請他去。如果他還是往日那樣的威焰,在此時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誤了他們曾吳兩府要電的本地電報局長總該倒楣的了;但現在“人老不值錢”的曾滄海除了瞪眼睛吹胡子,更沒有別的辦法。
他霍地從煙榻上爬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步,拿起那張電報,到光線好些的長窗邊再仔細看,愈看愈生氣了,他覺得至少非要辦一下那個“玩忽公務”的電報局長不可。但此時,他的長工阿二進來了,滿頭是汗,一身是泥。瞧著曾滄海的臉不對,這阿二就站在一邊粗聲地喘氣。
“哦,你回來了麼?我當是七裏橋搬了家,你找不到;——我還打算派警察去尋你呢!留心!你再放肆下去,總有一天要送你到局裏去嘗嘗滋味!”
曾滄海側著頭看定了阿二,冷冷地威嚇地說。這樣的話,他是說慣了的,——每逢阿二出去辦事的時間耽擱得長久了一點,曾滄海總是這一套話語,倒並不是作真;但此時剛剛碰在他的氣頭上,加之阿二只顧站在那裏抹臉喘氣,竟不照向來的慣例,一進來就報告辦事的結果,曾滄海可就動了真氣。他提高了他那副幹啞的嗓子,跺著腳罵道:
“畜生!難道你的死人嘴上貼了封皮麼?——討來了多少呢?”
“半個錢也沒有。——七裏橋今天傳鑼開會——”
阿二突然縮住,撩起藍布短衫的襟來,又抹臉兒。在他的遮黑了的眼前,立刻又湧現出那個幾千人的大會,無數的鋤頭紅旗,還有同樣紅的怕死人的幾千只眼睛;在他耳邊,立刻又充滿了锽锽锽的鑼聲,和暴風似的幾千條喉嚨裏放出來的咆哮怒吼。他的心像脹大了似的蔔蔔地跳得他全身發熱氣。
可是這一切,曾滄海想也不會想到的。他看見阿二不說下去,就又怒沖沖地喝道:
“管他們開什麼屁會!你是去討錢的。你不對他們說麼: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爺就派警察來捉人!你不對他們那些混賬東西說麼——什麼屁會!”
“那麼,你派警察去罷!你殺我的頭,我也不去了!七裏橋的人,全進了會,……他們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討鄉賬去的,他們罵我,不放我回來,還要我……”
阿二也氣沖沖地說,而且對于他的“老爺”竟也稱起“你”來了。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一心關念著討債不著的曾滄海卻竟忽略了這個不懂規矩,他截斷了阿二的話,拍著桌子怒喊:
“狗屁的會!陳老八,他是狗屁的農民協會的委員;他自己也放印子錢,怎麼我放的債就讓鄉下人白賴呢!我倒要找陳老八去講講這個理!——哼!天下沒有這種理!一定是你這狗奴才躲懶,不曾到七裏橋去!明天查出來要你的狗命——”
“不是陳老八的那個會。是另一個。只有七裏橋的自家人知道,鎮上人還沒聽得過呢!他們今天第一次傳鑼開會,幾千人,全是赤腳短,沒有一個穿長衫的,全是道地的鄉下窮人……”
阿二忽然對于曾滄海的威嚇全沒怕懼,反而興高采烈地說起來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爲的他一眼看見曾滄海臉變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個踉跄就躺在煙榻上,閉了眼睛,——這平常日子威風凜凜的老爺也會像鬥敗的公
似的垂頭喪氣,阿二在曾府做長工十年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呢!
阿二反倒沒有了主意。他是一個老實人,一眼看著曾滄海那種“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嚇死了這個鴉片煙老頭子,那他的罪過可不小,天上的菩薩要不要折他的壽?然而他是白擔憂。躺在煙榻上的曾滄海猛的睜開眼來,眼是凶狠狠地閃著紅光,臉也已經變成鐵青;他跳起來,隨手抓住了鴉片煙槍氣吼吼地搶前一步,照准阿二的頭上就打過去,發狂似的罵道:
“你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東西!你們敢造反麼?”
拍!——一聲響,那枝象牙鴉片煙槍斷成兩段,可並沒打中阿二的頭。阿二揮起他的銅鐵般的臂膊一格,就躲過去了。他渾身的血被這一擊逼成沸滾。他站住了,睜圓了眼睛。曾滄海舞著那半段鴉片煙槍,咆哮如雷,一手搶起一枝錫燭臺,就又避面擲過去。燭臺並沒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時候,燭臺頂上的那枝銅針卻刺著了阿二的小。見了血了!忿火從阿二的眼睛中射出來。“打死那盤剝窮人的老狗!”——一句從七裏橋聽來的話蓦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窩。他捏緊了拳頭。
如果曾滄海再逼上一步,阿二准定要幹的!
但此時忽然一片哭罵聲從花廳後面爆發了,跟著便是一個妖媚的少年女子連哭帶嚷闖進來,撲在曾滄海身上,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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