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子夜第4節上一小節]把這老頭子撞倒在地。
“幹什麼?阿金!”
曾滄海扶著桌子氣急敗喪地喊。那時候,又一位高大粗壯的少年婦人也趕進來了!聽不清楚的嚷罵的沸聲充滿了這小小的三開間的花廳。曾滄海搖著頭,歎一口氣,便去躺在煙榻上閉了眼睛。雖然他是遠近聞名的包攬訴訟的老手,但對于自己家裏這兩個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兒媳中間的糾紛,他卻永遠不能解決,並且只能付之不聞不問。
阿二已經走了。兩個女人對罵。抱了曾滄海的孫子,還有一個粗做女仆,都站在花廳前滴
檐下的石階邊聽著看著。曾滄海捧起另一枝煙槍,滋滋——地抽煙,一面在心痛那枝斷成兩半的象牙老槍,一面又想起七裏橋的什麼會了。現在他頗有點後悔剛才的“失態”;現在他的老謀深算走了這麼一個方向:共産
煽動七裏橋的鄉下人開會,大概其志不在小罷?可是鎮上有一營兵,還有保衛團,怕什麼,借此正好請公安分局捉幾個來辦一下,——賴債的都算是共産
。……還有,鎮上竟沒人知道這回事,平常排擠他老人家頂厲害的那幾位“新貴”也還睡在鼓中呢!——想到這裏,曾滄海的黑而且瘦的臉上浮出笑容來了。他已經想好了追還他的高利貸本息的好方法,並且又算好了怎樣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貴”們的糊塗混賬;他們竟還不知道七裏橋有了共産
,他們管的什麼事哪!
“好!就是這麼辦。叫他們都嘗嘗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滄海想到得意將煙槍一放,忍不住叫了出來,又連聲哈哈大笑。這枯啞的笑聲在花廳裏回蕩,很單調地射進他的耳朵,他這才意識到兩個女子的吵鬧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無條件終止了。他愕然四顧,這才又發見阿金獨坐在煙榻對面的方桌子邊,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裏哭。
“阿金!”
曾滄海低聲喚著。沒有回答。覺得爲難了,曾滄海懶懶地坐了起來,正想走過去敷衍幾句,阿金卻突然露出臉來對曾滄海使一個白眼;她並沒在那裏哭,不過眼眶稍稍有點紅。
“明天我就回鄉下去;賴在這裏挨罵挨打,真是賤骨頭麼?”
阿金尖著聲音說,猛的哭起來了;是沒有眼淚的幹哭。
“啊,啊!吵什麼啊!我,沒有力氣和那種婆娘吵鬧;回頭等阿駒來,叫他去管束罷!是他的老婆,應該要他去管束!——叫阿駒打她一頓,給你出氣罷。好了,好了,阿金!犯不著和那種蠢貨一般見識。——你去看看燕窩粥燉好了沒有。我要吃了出去辦公事!”
曾滄海一面說,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邊,用他那染滿煙漬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幾拂,算是替她揩眼淚。阿金把頭扭了兩扭,斜著眼睛,撲嗤一笑:
“哼,你的話,算得數麼?”
“怎麼不算數!我說要辦什麼人,就一定要辦!我做老爺的,就不用自己動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門來,不是我答應你重重辦他麼?後來不是就叫警察辦了他麼?不過自己的媳婦總不好送局去辦,應該叫兒子辦。回頭阿駒來了,我就叫他結結實實打那個辣婆娘!我的話,向來說出算數。”
“嗳,說出算數!上月裏就答應給我一個金戒指,到現在還沒——”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買東西,不是辦人;——金戒指,究竟有什麼好?戴在手上,不會叫手舒服。我把買金戒指的錢代你放在錢莊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麼?好了,快去看燕窩粥罷。等我出去了回來,就給你一個錢莊上的存折:
一百塊錢!還不好麼?”
似乎“一百”這數目確有點魔力,阿金帶幾分滿足的意思,走了。這裏曾滄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交手腕,再躺到煙榻上,精神百倍地燒起一個很大的煙泡來。
可是煙泡剛剛上了鬥,還沒抽得半口,裏邊的吵鬧又爆發了。這回卻還夾著一個男子的叱罵聲,是曾滄海的寶貝兒子出場了。曾滄海好像完全沒有聽得,鄭重地捧著煙槍,用足勁兒就抽,不料裏邊沸沸揚揚的嚷罵聲中卻跳出一句又尖又響的話,直鑽進了曾滄海的耳朵:
“不要臉的騒貨!老的不夠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讓了你麼?”
這是兒媳的聲音。接著卻聽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兒子狂吼,兒媳又哭又罵。以後就是混成一片的哭罵和厮打。
曾滄海捧著煙槍忘記了抽,呆呆地在吟味那一句“老的不夠煞火”。雖說這些事不比錢財進出,他頗能達觀,然而到底心裏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點使他老大掃興:原來兒子的肯打老婆,卻不是“敬遵嚴命”,而是別有緣故。
這對于兒子的威權之失墜又使他漸漸感得悲哀了。
俄而沈重的腳步聲驚醒了曾滄海的沈思。兒子家駒,一個相貌極醜的野馬似的十九歲青年,站在曾老頭子的面前了。將手裏的一本什麼書拍的丟在一張椅子裏,這曾家駒就在煙榻旁邊的方凳上坐了,臉對著他的父。
“阿駒,吳府上老太爺死了。你的荪甫表哥有電報來。你在鎮上反正沒有事,明天就到上海去吊喪,帶便托荪甫給你找個差使。”
不等兒子開口,曾滄海就先把剛剛盤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說了出來;可是什麼“老的,小的,煞火”,還是在他心裏糾纏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緊使用,馬上給我幾十塊錢!”
“什麼!又來要錢了!哎,你不知道錢財來的不容易呀!
什麼使用?先要說個明白!”
曾滄海吃驚地說,一骨碌就翻身坐起來。但是兒子並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間掏摸了一會兒,就掏出一小塊黑的硬紙片來,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邊,很傲慢地喊道:
“什麼使用!我就要大請客啦!你看,這是什麼東西?”
曾滄海眼快,並又心靈,一瞧那黑硬紙片,就知道是“中
民
證”;這一樂非同小可,他一手奪過來,揉了揉眼睛,湊在煙燈上仔細再看;可不是當真!“某省某縣第某區
員證第二十三號”,上面還粘貼著曾家駒的小影。——“還是第二十三名呢!”老頭子欣欣然自言自語地說,從煙盤裏拿過那副老光眼鏡來戴好了,又仔細驗看那印在
證上面的
部關防的印文。末了,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兒子跟前交還這證書,連聲鄭重囑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著,他又呵呵大笑,拍著兒子的肩膀說:
“這就出山了!我原說的,虎門無犬種!——自然要大請客羅!今晚上你請小朋友,幾十塊錢怕不夠罷?回頭我給你一百。明晚,我們的老世交,也得請一次。慢著,還有大事!——抽完了這筒煙再說。”
于是老頭子興沖沖地爬上煙榻,呼呼地用勁抽煙;曾家駒滿臉得意,卻揀不出話來吹,便也往……
子夜第4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