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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8節

第2小節
巴金作品

  [續春第8節上一小節]。但是她馬上又覺得跟大少爺賭氣是不合理的,便換過語調接下去說:“大少爺說得是。我也勸過二小jie。二小jie素來待人厚道,她從不把我當成底下人看待。不過我多勸她也沒有用。她近來常常愁眉苦臉長籲短歎的,有時候還從夢裏哭醒轉來。只有大少爺,你同二少爺,琴小jie在的時候,二小jie才肯多笑幾次。大少爺,你該曉得二小jie就只有靠你們給她幫忙。如果你們也沒有法子……”翠環愈往下說,聲音裏帶的感情的成份愈多,淑英的帶著愁煩表情的面龐在她的眼前漸漸地擴大起來,使她看不見別的一切。淑英的命運,淑英的chu境,那個年輕女子的苦樂禍福抓住了她的全部思想。這種關心的程度已超過“同情”這個字眼所能表示的了。她後來就仿佛在爲爭自己的幸福而掙紮,爲擺tuo自己的惡運而求救。所以在覺新的耳裏聽來,後面的兩句話就跟絕望的哀號差不多。他忽然以爲翠環在哭了,其實是他自己在心裏哭。他不能夠再往下聽那些也許會更刺痛他的心的話,他就開口來打斷她的話頭。哀求似地喚了一聲“翠環”。等那個少女猝然咽住話回頭來看他時,他硬著心腸吩咐道:“你不要往下說了。”過後他又辯解似地自語道:“你們不了解我,你們大家都不了解我。”

  翠環聽見這樣的全然意外的話,連忙掉過頭來看他。她這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裏,當然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她不知道是否她的話觸犯了他。她有點惶恐,她還想對他說一兩句解釋的話,但是他們已經走出了花園的內門,再走兩三步就到覺新的窗下了。

  “翠環,你回去吧,二小jie她們在等你。我用不著燈了。”覺新看見從自己房裏透出來的一片燈光帶著花紗窗帷的影子映在前面一段石板地上,便叫翠環站住,打發她回到花園裏去。

  翠環答應一聲,便站住了。她遲疑地望了覺新兩眼,忽然問道:“大少爺還有話吩咐嗎?”

  “沒有了,這趟倒難爲你,”覺新把頭略略一搖,溫和地答道。他離開了翠環,一個人往前面大步走去,走過他的窗下,出了花園的外門,再轉進過道,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掀起門簾,一只腳跨進門檻,便看見一團黑影俯在寫字臺上面。那個影子聽見腳步聲吃驚地擡起頭掉過臉來,不覺驚喜地喚了一聲“爹爹”。這是他的海兒。孩子正跪在凳子上面,便立刻爬下來,跑去迎他。

  覺新的臉上浮出溫和的微笑,先前那許多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全飛走了,仿佛他又把那口古老的皮箱緊緊地鎖住了似的。他愛憐地握著海臣的手,俯下頭qin切地問道:“海兒,你還沒有睡?”

  “爹爹,我在看書,”海臣qin密地而且認真地回答道,他溫順地跟著覺新走到寫字臺前面,不住地仰起臉看覺新,眼睛裏閃著喜悅的光。

  海臣爬上了凳子,把攤開在寫字臺上的一本圖畫書送到覺新的面前。覺新在旁邊那把活動椅上坐下來。

  “爹爹,你看,這一隊翹胡子的洋兵那麼凶……”海臣指著一頁大幅的圖畫興奮地對覺新說。“這是我們的兵。大炮,轟,轟!飛艇,嗚,嗚!……爹爹,是不是我們打贏的?”

  覺新呆呆地望著海臣,他似乎沒有聽見海臣的問話。他的愛憐橫溢的眼光就在海臣的圓圓的小臉上掃來掃去。海臣完全不覺得他的注視。他越是多看海臣,他越是不忍把眼光掉開。漸漸地他的眼光在搖晃了,好像有什麼東西掙紮著要從他的眼眶裏迸出來。他預料到會有一陣感情的爆發,但是他極力忍住。等到海臣閉了口,他突然感覺到房裏的靜寂,又覺得海臣的一對濃黑的眼珠在他的臉上旋轉,他才出聲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兒看書,你不害怕?何嫂呢?她到哪兒去了?”這聲音泄露了他的感情:愛憐,擔心,煩愁,悲痛。

  “何嫂到廚房去了,她就回來的,”海臣天真地回答。他看見覺新只顧望著他不說話,便接下去:“爹爹,我不想睡,我要等你回來。你回來就好了。你打牌贏嗎?”他又略略翹起嘴說:“我要到花園去看你打牌,何嫂不帶我去。她說晚上花園裏頭有鬼。她騙我。爹爹不怕鬼,我也不怕。mama在,mama會領我去的。”

  覺新連忙把眼睛掉開去望窗外,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說:

  “你不要埋怨何嫂。小孩子家晚上進花園是不好的。”

  “爹爹,房子裏頭空得很。人太少,你又不在,我睡不著,”海臣開始帶了訴苦的調子說。

  覺新再不能夠忍耐了,他把海臣從凳子上抱過來。他把海臣緊緊地抱在懷裏搖著,用臉頰去挨海臣的短發,嗚咽地說:“乖兒,睡了罷。”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臉頰來。

  海臣不能夠了解覺新的心情。他知道這動作是父qin疼愛他的表示,但是他卻不明白父qin爲什麼會突然有這種動作。他並不去深想這個。因爲他的思想停留在別的事情上面。他從覺新的懷裏伸出頭來。覺新的眼淚落到了他的額上。他不覺驚叫道:“爹爹,你怎麼哭了?”

  覺新伸出一只手去揩眼睛,一面做出平靜的聲音答道:

  “乖兒,我沒有哭。我眼睛裏頭落進了灰塵。”

  “我給你吹吹看,”海臣說著便伸直身子,把兩條tui跪在覺新的膝上,伸出兩只手要去撥覺新的眼皮。

  覺新扭一下頭,又將海臣的手捏住,把它們放了下來。他愛憐地說:“乖兒,你好好地坐著,不要動。我的眼睛不要緊,已經好了。”

  海臣順從地坐下來。他坐在覺新的膝上,把眼睛往四面看了看,忽然做出莊重的面容問道:“爹爹,mama真的不會再來看我們嗎?”

  “乖兒,我不是對你說過mama到天上去了嗎?她在天上很快活,”覺新悲聲答道。

  “爹爹,我想mamamama到底曉不曉得?你也想mama,我也想mama,她在天上很快活,做什麼不回來看看我們?mama向來很喜歡我,我很想她。我晚上睡不著,我輕輕喊mama,我想mama聽見我在喊她,她會回來看我。爹爹,mama真忍心不回來看我們?”海臣側著身子挽住覺新的左膀,兩只小眼睛瞪著覺新的堆滿愁雲的臉,他帶著深思的樣子正正經經地追問覺新道。

  覺新不能夠回答海臣。他默默地把這個孩子緊緊抱著。他的眼光越過孩子的頭,望到挂在對面牆上的一張女人的半身照相。淚shuishi了他的眼睛。那個女人的面龐變得模糊了。他要忍住淚shui,但淚shui卻不由他控製暢快地流了出來。他不願意給孩子看見他的眼淚,便把心一橫松了手,裝出稍微嚴厲的口氣吩咐孩子:“不要多說話。時候不早了,你去睡罷,爹爹還有事情。”

  海臣膽怯地偷偷看覺新一眼,失望地含糊答應一聲,便不再言語了。但是他並不走下去。覺新沈默著。後來何嫂進了房間。她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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