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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劇員的生活》配角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一個女劇員的生活配角上一小節]就問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間在什麼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說,“我在××路上下車,還走了一陣,想起許多人事好笑。”

  這個話使那年青人以爲所指的是自己,臉上即刻發起燒來。蘿又以爲這話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說到她和那學生了,心上就很不快樂。士平先生則爲自己這句話生了感慨,因爲他極力在找尋平時的理智,卻只發現了苦悶,和各種不能與理智同時存在的悒郁。

  蘿過了一陣,說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嚴重的感覺,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點也無妨,太聰明了,是全無用chu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賴到一點糊塗。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蒙蒙眬眬,生活的趣味就濃了。要革命,還仍然是大家對那件事蒙蒙眬眬,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糊塗的做去,到後就成功了。一個眼睛纖毫必見的人,他是什麼也做不去的。

  他喝shui,看到shui中全是小蟲,他吃面包,又看到許多黴點,走到外面去,並排走路的多數是害肺痨病人,住到家裏,他還夢到人家所夢不到的種種。他什麼都聰明,他什麼都不幸福了。”

  因爲話是象說到那個年輕學生頭上去了,他承認他的糊塗是一種藝術。他說,“我同意蘿這個話。我有時很象清楚,看得周圍一切非常分明,我實在苦惱。若果糊塗了一點,一切原有使我苦惱的,就當真又變成幸福了。在將來若是我還能選擇我自己的東西,雖然我無理由拒絕苦惱,卻願意那點糊塗。”

  士平先生覺得這學生又好笑又可憐。這學生昨晚上還那麼無望無助使生活找不到邊際,但一天以來,因爲一種無意中的誤會,因爲一點湊巧,卻即刻把靈魂高舉,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爲這真正的糊塗,他對于這學生原來的一點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覺得蘿也是可憐的,這女子在她那任xing行爲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躏了一番,又來找尋自慰的題材,用言語的鋒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樂了。她想象她因爲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躏旁人感情的權利,因爲這一點原故,她這時竟讓這年輕人來愛她了。她要苦別人作爲自己快樂的根據,做了別的女子不會做的事情,她這時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帶著一點兒譏諷說,“蘿,你是爲你的聰明而感到幸福的。”

  蘿反向著士平先生,“那麼,士平先生因聰明而苦惱了。

  爲什麼不糊塗一點?爲什麼一定要這樣認真?爲什麼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設法知道,本來不能知道的又強以爲知道,就在這上面去受苦受難?”

  “這是做人!”

  “可是這樣做人,是自己選擇的麼?”

  “你以爲是應當選擇。或者說,還有機會選擇,是不是?”

  “我可是選擇我自己所要的。”

  “還是照到機會分配下來的拿去,在機會以外,人是通通不會有選擇的。不但是生活事業,就是朋友,愛情,有些人自以爲是選擇下來去做,其實他還是取那放在手邊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認這理論。”

  “一句話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論,自然可以否認。若是事實,那否認,是應當在別人或自己生活上找出證據才對的。”

  “士平先生,我要給你證據看的,你等候一些日子就是了。”蘿說著這個時,用得是同平常抗議聲音,那大學生聽到,忍不住笑出聲了。

  士平先生本來不想把話再說下去了,因爲看到那大學生在誤會中更加放肆,本來先見到這人拘謹爲可笑可憐,這時見到這人不再拘謹,反而使士平先生不甚快樂了。“他以爲我是在爲他努力,雖無一句話可說,那神氣,倒是在感激中有幫我忙的意思。他以爲說的證據就是愛他。這小子真是在糊塗中得到他的幸福了。”士平先生一面這樣想及一面就說,“密司特周,你是一定也覺得可以選擇你所需要的,是不是?”

  那大學生略略見得有點忸怩,喉嚨爲愛情所扼。女人聲氣一般答道:“我同意蘿小jie。”

  “很好的,很對的,你也相信你選擇你所要的,就居然得到了!”士平先生聲音有一種嘲笑意味,他還想說“你的話是選擇了而說的,你的事卻是完全誤會的。”可是那學生對于他露出的感激顔se,以及那信仰謙卑樣子,仍然把士平先生緩和了,強硬不去了。他只好說,“你能信仰你自己的能力,這就是非常幸福的事!”

  蘿因爲不知道他們兩人昨天那一次談話,所以這時同這學生表示qin近,不過是一種虛榮所指使的一時任xing行爲。爲了故意激動士平先生,她所以才說要同周姓學生演戲。爲了士平先生的憤怒,對于這憤怒作一度報複,她才說她能夠選她所要的東西。不過到後來,看到那學生有一點放縱,還說出些蠢話,士平先生有放棄所有權利意思,她又不大願意了。

  她于是把話說到屬于自己家中舅父方面去,使學生感覺到于己無分,學生到後就不得不走了。

  學生走後,蘿帶著一點憂愁,向士平先生望著,低低的說道,“不要生我的氣,我是遊戲!我脾氣就是這樣。”

  士平先生把蘿的手握著,也似乎爲一種悒郁所包圍,又稍稍顯得這問題疲倦了自己心情的樣子,“我能生你的氣嗎?

  你不是分明知道我說的演×××原是慌話,爲什麼你這時就來同他談起?他是在一種誤會情形中轉到一個不幸上去了,他以爲你愛了他!以爲你盡他愛你了!你願意在這誤會上生活,我不能說什麼也不必說什麼。我這時只說明白,盡你做那自己所願意做的事。”

  蘿有點兒覺得糊塗,“爲什麼同他這樣談談話就會有這樣嚇人誤解?”

  “你不是說過,男子在男女事情上都極淺薄嗎?”

  “可是這是個內向型憂郁的人。”

  “你是說,凡是這種人,都非常知分知足,是不是?”

  “我想來應當這樣,因爲他並不象自作多情的人。”

  “完全錯誤!他昨天晚上,到我這裏來,說了許多話,他說如何在愛你,如何知道自己無分。他並不料到你同我的關系,他信托我是他唯一幫忙的人。他說只要把這事告給了我就很快樂了。我能說什麼?我除了同情這個人,什麼也不好說出口。我告他,此後我當設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我當盡我所能盡的力,幫助你一下,你也應當好好的生活下去。我當真是這樣作到了。這個人得到了我的話,恰恰來這裏見到了你,以爲你是已經聽我說過一切,你說演×××,他一定激動得不能自製。他在一種誤會中感謝你也感謝我,他從這誤會上得到快樂和憂愁,還以爲是自己選取的東西。我並不生氣,我卻因這事覺得大家都很愚蠢。你是在這事上也因爲誤會了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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