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沈從文>龍朱>龍朱第2小節

《龍朱》龍朱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龍朱龍朱上一小節]群唱,成群舞,女人們,各穿了峒錦yi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時,在好天氣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shui濱,唱著歌,把男女吸到一塊來,即在太陽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著只有頂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習慣下,一個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種羞辱,一個女子不能唱歌她不會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愛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真實熱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壯樂觀,是憂郁,是怒,是惱,是眼淚,總之還是歌。一個多情的鳥絕不是啞鳥。一個人在愛情上無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業上也全是無希望可言,這樣人決不是好人!

  那麼龍朱必定是缺少這一項,所以不行了。

  事實又並不如此。龍朱的歌全爲人引作模範的歌,用歌發誓的男子婦人,全采用龍朱誓歌那一個韻。一個情人被對方的歌窘倒時,總說及勝利人拜過龍朱作歌師傅的話。凡是龍朱的聲音,別人都知道。凡是龍朱唱的歌,無一個女人敢接聲。各樣的超凡入聖,把龍朱摒除于愛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爲一種吃虧理由了。

  有人拜龍朱作歌師傅的話,也是當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漢子,在求愛時腹中歌詞爲女人逼盡,或者愛情扼著了他的喉嚨,歌不出心中的事時,來請教龍朱,龍朱總不辭。經過龍朱的指點,結果是多數把女子引到家,成了管家婦。或者到山峒中,互相把心願了銷。熟讀龍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傾心,也有過許多人。但是歌師傅永遠是歌師傅,直接要龍朱教歌的,總全是男子,並無一個青年女人。

  龍朱是獅子,只有說這個人是獅子,可以作我們對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種解釋!

  年青女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給一些歌戰勝,全引誘盡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慾上的固持是一種癡chu,所以女人甯願意減價賣出,無一個敢屯貨在家。如今是只能讓日子過去一個辦法,因了日子的推遷,希望那新生的犢中也有那不怕獅子的犢在。

  龍朱是常常這樣自慰著度著每個新的日子的。我們也不要把話說盡,在七梁橋洞口合攏以前,也許龍朱仍然可以遇著與這個高貴的人身份相稱的一種機運!

  第二 說一件事

  中秋大節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過去的事了。大節的來臨,反而更寂寞,也成了過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紅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ji已上孵,快要生小ji了。連日晴明出太陽。天氣冷暖宜人。年青婦人全都負了柴耙同籠上坡耙草。各見坡上都有歌聲。各chu山峒裏,都有情人在用幹草鋪就並撒有野花的臨時chuang上並排坐或並頭睡。這九月是比春天還好的九月。

  龍朱在這樣時候更多無聊。出去玩,打鸠本來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門,就聽到各chu歌聲,到許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雙的人,于是大門也不敢出了。

  無所事事的龍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這預備在冬天來剝豹皮的刀,是寶物,是龍朱的朋友。無聊無賴的龍朱,是正用著那“一日數摸挲劇于十五女”的心情來愛這寶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見人,鋒利到把頭發放到刀口,吹一口氣發就成兩截,然而還是每天把這刀來磨的。

  某天,一個比平常日子似乎更象是有意幫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黃黃的日頭照滿全村,龍朱仍然磨刀。

  在這人臉上有種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紋也變成了一條對生存感到煩厭的線。他時時凝神聽察堡外遠chu女人的尖細歌聲,又時時望天空。黃的日頭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溫暖。天是藍天,在藍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鵝排成八字或一字寫在那虛空。龍朱望到這些也不笑。

  什麼事把龍朱變成這樣yin郁的人呢?白耳族,烏婆族,倮倮,花帕,長腳,……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應負責,每一對年青情人都應致歉。婦女們,在愛情選擇中遺棄了這樣完全人物,是委娜絲神不許可的一件事,是愛的恥辱,是民族滅亡的先兆。女人們對于戀愛不能發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選她頂歡喜的一個人,不論是白耳族還是烏婆族,總之這民族無用,近于中guo漢人,也很明顯了。

  龍朱正磨刀,一個矮矮的奴隸走到他身邊來,伏在龍朱的腳邊,用手攀他主人的腳。

  龍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聲,因爲遠chu又有歌聲飛過來了。

  奴隸撫著龍朱的腳也不做聲。

  過了一陣,龍朱發聲了,聲音象唱歌,在揉和了莊嚴和愛的調子中挾著一點憤懑,說,“矮子你又不聽我話,做這個樣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難道你不想做朋友嗎?”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遠卑校誰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誰人敢說他的尊嚴在美麗的龍朱面前還有存在必須?

  誰人不願意永遠爲龍朱作奴作婢?誰……”龍朱用頓足製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後一句“誰個女子敢想愛上龍朱?”恭維得不得ti的話說畢,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適宜于作奴隸的。

  龍朱說,“什麼事使你這樣可憐?”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憐,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聰明了。”

  “經過主的稱贊,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是主人的事,因爲主在此事上又可見出神的恩惠。”

  “你這個只會唱歌不會說話的人,真要我打蜂了。”

  矮奴到這時,才把話說到身上。這個時他哭著臉,表示自己的苦惱失望,且學著龍朱生氣時頓足的樣子。這行爲,若在別人猜來,也許以爲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臍被山蜂所螫,所以作這樣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龍朱,則早已明白,猜得出這樣的矮子,不出賭輸錢或失歡女人兩事了。

  龍朱不作聲,高貴的笑,于是矮子說,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瞞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是又被一個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只會唱谄媚曲子的鳥,被欺侮是不會有的事!”

  “但是,主,愛情把仆人變蠢了。”

  “只有人在愛情中變聰明的事。”

  “是的,聰明了,仿佛比其他時節聰明了點,但在一個比自己更聰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象豬。”

  “你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到什麼地方去了?”

  “平時哪裏有什麼本事呢,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ti大,唱的歌全是學來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學的全唱過,也就很可以打勝仗了。”

  “唱過了,還是失敗。”

  龍朱……

龍朱龍朱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龍朱第3小節上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