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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道德與智慧

第3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夫婦道德與智慧上一小節]取暖,吸煙,談閑天,實爲一種排遣長日解除郁積的最好事情。大家從一個小事情上馳騁感想,發抒意見。大家複能在一句趣語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應害傷食病的人,因此也都不知不覺間心廣ti胖起來。

  這些人大致都是從美guo或英guo,從南京新都或北京舊都分頭聘來的。還有些是做過大官退了位,同當局要人有來往的。有些名氣又很大,社會知名,別chu聘請也不會去,因此即或上課極少,學生也不好意思挑剔。這些人見過了中外文化與文明所成就的“秩序”與“美”,經過許多世界,讀過許多書,非常有名氣而且非常有學問,來到這長江中部千年以來傳說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裏,每日飲料全得喝shui塘中的濁shui,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臉子,街頭上轉彎抹角chu,任何時節總可以見到一個行路人正在扯tuo褲子預備撒尿。鋪子裏打死了一只老鼠,即刻便用鐵火鉗夾起抛到街上來……還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們的數目,髒到你總以爲是乞丐,打量扔給他一個錢,卻又因爲那種神氣使你見了有點害怕,見了就想走開。爲了這些現象,有許多人覺得這才真是中guo人的中guo,于是習慣到裏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開始明白內地的中guo人民,如何在一種腐爛頹敗發黴發臭的情形下存在,感覺到十分悲觀了。但這些人雖一致覺得這內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習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讀書人,各知道一樣專門學問,讀過許多專門的書籍,能夠告給學生以偉人的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學,萬年的天地,除了這些卻什麼也不能有一分兒。有些知道自己是應當做官的,都在那裏十分耐煩的等候政治的推遷。有些愛錢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shui,好好chu置到一種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還有一些“書生”,很愛ti面,又很不懂事情,從中guo或從外guo書裏,培養出一種古怪的人格,guo事的混亂,民族的墮落,都覺得那是使他極其難受的事。百姓的事,中guo的事,擾亂到這個人的心,使他常常憤怒。對于執政那一面,任何時節他都俨然有一種切齒的關系存在。他沒有什麼固定信仰,卻認爲一切現象不好,不文明,皆由于政府的無力整饬與有意放棄。他真心的不高興那些有權力的人,以及幫助作惡的人。時時象在同那種惡勢力沖突,可是他卻又並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會畸形發達自己所得的種種好chu。他有感覺,也僅僅有那種感覺,壞了他的脾氣,既不能把社會變好,自己也不能變好。在另外一種情形下,則這種人因爲有點不平,有點反叛的種子醞釀在心裏,能夠寫詩做文章。另外有一種書生,雖是書生卻已漸漸的成爲教書匠了的,懶惰的,有中guo名士風味的,便很容易發生了一種瑣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極小事情上,糾紛百端,無從解決。這種人又歡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種冗長而無興味的討論,用一些大報小報作根據,把“大人物”“新鮮事情”兩樣東西連結在一chu,互相輾轉的來傳述一點謠言,謠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個知名女人在內,他們從這情形中,便得到一種樂趣。他們這樣也就算是與不滿意的一切現象作戰,嘲笑一切,辱罵一切,詛咒一切……這是不錯的,還是一個長久的戰爭!口she的武器,原不至于敝舊,同時這休息室裏,同事又那麼多,這類人倒是無聊的集團裏一種中堅人物,缺少了他們,是使大家更覺得生活沈悶的!

  就是最後這一類人,他們也仍然是不滿足這個環境現象的。那個家有平臺,一生氣時就喊傭人作ma,最不歡喜見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仿佛便是這種人。

  我們應當回到前面一件事情了。一直到了九點,那個教授睡夠了,爬起chuang後,娘姨便把臉盆送有chuang邊,擱在一個小幾上。其時蛇山上正有一隊號兵吹奏喇叭,聲音向武昌城各chu散去,幽幽涼涼,很有一點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這個月來看到不知過了多少軍隊,許多人家的長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當夥夫去了,這個喇叭正象有點得意的壓著全個武昌地方的人。

  “漢生,這是一群強盜的奴隸,”他聽到喇叭聲音,非常刺耳,把這個奇怪的話加在那一隊吹喇叭的軍人頭上去,卻向榻邊一個四歲不足的兒子,表明他對軍人瞧不上眼的態度。

  這兒子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卻提出一個要求,要爸爸爲他買一枝槍,一把刀。他告給爸爸需要這個的理由,說是“要做統領”。這做統領的志氣,卻是聽到有喇叭聲音而想起的。

  教授有點詫異這不穩當思想的來源了,就問兒子。

  “誰告給你的?”

  “我自己要的!”

  “你要那個作什麼?”

  “我歡喜那個。”

  “不許說歡喜。那全是強盜要的東西!”

  “我還要做都督!”

  “革命dang來殺了你!”

  “殺了我也要。”

  “嗨——”這教授吼了一聲,睜目望到漢生不再說什麼,母qin在窗下知道房中事情了,就在外邊喊叫兒子。

  “漢生,你來,你來,看天上落雪了,好大的雪呀!”

  想做都督的兒子出去以後,教授一面抹臉一面說,“娘姨,我告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許少爺上平臺去看那些叫化子強盜,你不聽我的話,我要開銷你。”

  “老爺,沒有這件事。”

  “怎麼沒有,他要做都督!不是看到那些東西,他什麼也不知道!”

  “他有志氣!”

  “什麼志氣,做都督,做師長,都是些混蛋……”外面太太又忙喊著“娘姨娘姨,快拿少爺的小椅子來”,這娘姨便笑笑的跑到外邊去了。

  外面並沒有落什麼雪,很好的天氣,挂在藍底兒天上的日頭,照到人背上古怪的溫暖,主仆皆站在院子裏曬太陽,看屋角上一群鴿子擺陣勢飛。兩人還在那裏計算臘八豆的氣候,計算腌肉用鹽的分量。計算幹菜落壇開壇的日子。全和老爺的事情無什麼關系。一家人除了教授獨當一面,其余的人是同心合意站在男主人相反一面的。這事教授似乎也很明白了,因爲每到小孩同傭人挨罵時,太太總把兩人叫開,省得把時間拖長,老爺生氣。

  到後教授便在房中看報,看到一些各chu打敗仗的新聞,仿佛有了報仇的機會,就拿了報走到外邊大院子來。

  “××死了一萬人,張××師長也被活捉去了,這些無用chu的東西!”“怎麼啦? ” 因爲娘姨聽到那個師長的姓同自己兒子師長是一個字,關心到這件事了。“死一萬人,省主席也被捉去嗎?”

  教授看到娘姨那種慌張驚愕樣子,很覺有趣味,便把報上沒有登載的消息,也用自己意見代爲證實。就說所有擄去的人馬,都要用機關槍打死,一個夥夫也不留下。他還想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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