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夫婦道德與智慧上一小節]。她因爲自己兒子在十七師,就不會忘記問這兵士屬于第幾師。她因爲自己兒子來信說,軍隊中常常欠饷,就一定要問這兵士每月有多少進項。
那些對話是照例這樣起始的:
“副爺,我好象認識你。你不是十七師的嗎?”自然她並不當真認識他,因爲武昌兵士那麼多,他們自己師長就不會認識兵士。
可是這兵士也是有一個母的人,見到這婦人那麼和氣,也很願意說說閑話,兵士將說,“我是××師”。因爲十七師這一個部隊,正駐紮到江西,已經有許多日子了。若是這兵士也知道這回事,還得說,“他們駐江西,不會回來的。那邊仗火打得凶啊!”
明白了這兵士不是十七師兵士,仍然用著“我認識你”的神氣,便問到營長,軍需,師爺,到後,一切凡是她所知道的名稱,她都得問問,便談到發饷了。她以爲兵士都應當寄錢回家的。
“你寄饷項給你,每月都寄去嗎?”
“不能常常奇。新兵錢不多。”
“那麼你錢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這裏,遇到一個誠實一點的兵士,他得說誠實話,就是說,一個兵士除了火食就得不到什麼錢。或者得了點錢,不是賭博輸去也只用到別的吃喝上去。這婦人聽到這些話,她照例要忘掉忌諱,用一個做母的身分,加一點點責備于面前的一個人。她將爲一切留在家中的母
有所申訴,因爲她自己是一個兵士的母
。她總有點氣憤的樣子說,“你們年青人,忘記了你
是不應當的。”
可是,她把話一說過,便從兵士身上記起別的事情來了。
從兵士不大整齊而且單薄的服裝上,敝舊了的鞋襪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發生了同情,覺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
“你不冷嗎?不吃虧嗎?不挨打嗎?你寄
服和鞋子嗎?
……”
她什麼都想問,什麼都想說,因爲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一點自己的兒子情形。她到後,看到那兵士揚揚長長走了,一個人站在街頭,似乎就想哭一陣,但另外一種感情,又使她在那個時候覺得很快樂。
同她說話的雖不是自己兒子,卻是一個兵士!因爲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婦人縫補鞋襪,她知道自己兒子在軍隊裏爲了跑路原因,鞋襪也一定象這樣子,所以一個冬天來,便常常坐在太陽下爲兒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幫兒,便花了錢托人帶去。究竟這鞋子是不是能夠到兒子腳上去,這婦人卻無從知道的。
這婦人,在街上見到兵士,談過話,回到家中時,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飯,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聲響,一會兒,大門前電鈴叮叮的發聲,從那重重的派頭上,明白這是老爺回家吃飯的時節了,就趕忙走去開門。到後一切菜飯由這婦人布置到堂屋方桌上,老爺太太少爺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邊爲一家人侍候添飯。在吃飯桌旁,老爺還不願意把他責罵軍人的權利放棄,照那情形看來,竟象是知道自己家裏娘姨有一個兒子當兵,他故意罵給娘姨聽聽的。聽到許多希奇古怪的責備,以及許多不近人情的詛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辯什麼。
她想說“老爺您說得不對”,又想說“老爺您造謠言”,又想說“老爺您不應當那麼罵他們”,可是因爲她記到老爺在另外一個時節,爲了遊藝會大家玩耍的事,學校裏不讓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務主任捉去老爺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爺的牢騒有根,就不說什麼了。
裁兵問題,教育普及問題,學救
問題,以及其他許多問題,都是這一家主子常常和太太少爺娘姨演說的問題。老爺原有老爺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爺一上學校去時,這問題,便從公館移到教員休息室裏去了。
老爺一肚子古怪,聽說到學校爬到一個高臺子上去,爲年青人說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說一年也說不完。家中娘姨當然沒有了解老爺的資格。娘姨見老爺走了,送出去,小心的關上腰門,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爺那些脾氣,記到老爺說的話,……一個仗火,死人十萬八千。一聲炮,毀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個頭顱,老爺從報上看來這些消息,她不必看報,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萬八千算什麼事,湖北江西有一百萬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個大炮也不會把房子掀完。什麼事情都是命,命裏有什麼,總逃不了;命裏無名,也不必害怕。這意思是爲什麼?都是這婦人不相信自己兒子會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時也就覺得老爺心好脾氣壞,不什麼要緊!
這個人家老爺同娘姨,在某一點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氣下頭,可是太太同小少爺呢,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應當站在那一邊好。聽說武昌省戒嚴了,學校的薪
就不能按時發下,他們見到老爺生氣,也似乎不大高興。可是每天坐在家中無事可作,覺得無聊,同娘姨到平臺上去,看坪裏兵士的下
時,一看也常常是看個半天。年青軍官騎了小小白馬在坪裏馳驟,那種動人的威風,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羨,心裏間或胡亂打算過,以爲將來有這樣一個女婿,倒並不是很壞的事情。
在湖北大學政治系教員休息室裏,下課鍾敲過一會兒後,教授們滿身是灰,如從一個戰場上退回一樣。這些人很快的逃來,就把身嵌到休息室的柔軟大椅裏面去,身
發福癡重一點的人,便聽到軋軋的聲音。接著是一個高個兒聽差,扭來一把手巾抹臉,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樣擦著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個火爐,到了下半天煤就有點不夠,使滿室覺得淒冷,但一個上半天,照例這個爐子裏,卻有煙煤在裏面發哮,室中充滿了春意。日子已經是十一月二十七,過三天學校便應當發薪
了,每星期教六個鍾頭課領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們,下課後無事可作,圍到暖烘烘的火爐,喝著一杯清茶,自然有話談談。于是談到薪
,談到本校會計
,談到本省財政局,談到本
財政部,間或還會談到銀錢同舅子的關系,從這裏便引起了各樣問題,“雄辯”與“哈哈”把休息室變成熱鬧地方了。聽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邊一面用鐵通條去攪動爐火,一面細細聽著這些有知識的人充滿了智慧的議論,直到提及關于女人那些事時,才有點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這個房子。
這些面人,照例都有他們個人的哲學,用自己一種書生的觀念,爲一切事胡亂加以注解。學校方面課既不多,學生又很能原諒這些有名氣的人,正象隨便給一點知識大家就已經都很滿意了。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麼少又那麼容易對付,回家去同太太談“
事”,太太卻常常問到“薪
”。有些人還沒有太太,有些人還不好意思接小腳太太出來,因此這一群人,下課後照例也不即走,留在這休息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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