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中央旅館一等房間的男子懋力,拿了新從附近一個古玩鋪買來的一些小瓷瓶,小泥人,漆盤子,在甬道上一面走回自己那個房間,一面看幾個由各寄來的信件封套。忽然間這個人,手微微打抖了,那時候茶役正把房門打開,他就很凶猛的推開了那個人,走進了自己的房中生氣似的大聲說。
“你出去,你出去,什麼都不要。”
茶役因爲聽到那種北方口音,覺得很有趣,笑著把門帶上走去了。他望到那個門,似乎恐怕外面還有什麼人向房中窺探竊聽,就走到門邊去,站了一會兒,把門驟拉一下,門開時,恰恰有一個中年婦女過身,望到他行爲稍稍吃驚。但看看人並不是瘋子,口中叽叽咕咕,也就走過去了。于是這男子,野蠻的笑著,把門重新關好,把彈簧鎖一扭,頹然躺到上了。
信一共有六封。兩封是他的從前住轉來的,從筆迹上看,就明知道裏面是幾個無關重要不值得回憶女人寄來的信,另一封是一個朋友的結婚請柬,另一封是一個朋友告他關于教會方面事情,另一封是一個學生的,另一封是……這些信他從那些封套上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內容的一切。
但有一個信使他有點嚇怕了。他這次來到這陌生地方就爲的是這個人。來了三天,就只等候這一個信。他來此一切的命運,就在這一個信上。他這時爲了鎮定自己起見,把那個信安置到遠遠的一,從容的來裁另外幾個信。到後把那個重要的信拈到手上,心中十分生氣,很用力的撕去了一角,抽出那張信箋,信箋上只是那麼幾句話:懋力先生:你的信我接到了。說是特意來看我,坐了三十點鍾的火車,想來你就來吧。
他重新用力的咬著那“你就來吧”四個字,心裏湧起一陣奇特的情緒,他似乎十分快樂,但又似乎十分憤怒。
他想:我爲什麼那樣傻,走了那麼遠,來看這樣一個女人?爲什麼人家那麼對我冷淡,我反而總是熱情到不成樣子?
爲什麼只見見這個人,我寄的信就十分難于措辭,人家回信來,卻把這一見當成那麼隨便?他于是就覺得更加憤怒了,有點難受,但他還是躺在上,並不起身。他爲了等候這個信,來到這裏還不曾好好的睡眠一次,這時恰恰從×市場跑了半天,人已跑得十分疲倦,
情也特別不好了。
到後又重複看到那個信時,眼睛漸漸溫柔了。
“你就來吧。”是的,我就來了。來了還不是來了嗎?雖然路那麼遠,人那麼冷淡,我還是來了。見了面,什麼話也不說,互相都怕提到另外一件事似的,反而說下一些空話,譬如說,天氣多好呀,路上很勞苦吧,你們地方的風景好呀。是的,就說這些空話。還有,就是戰事象什麼樣子了呀,北京的教授功課認真呀,謝冰心得了兒子呀,許地山剃了胡子呀,胡適之還做詩呀,就說這樣空話。這算什麼見面?難道坐了三十點鍾的火車,就爲的是彼此說說空話,用來填補彼此距離的空間。多無聊的晤面!
……“我照到你的話就來了。”我就那麼說。各人還想到另外一時節的小事,記起從別一方面聽來的謠言,心上都有點難過。同時又想到這見面又只是很勉強的會晤,一個心裏想說:“你的許多信我全見到了,那些話我全不懂。我的意思是你不必那麼傾心。我不是象是想象裏那種人,我不歡喜你,你不能吸引我,不能打動我,這是很明白的。爲什麼我不要你,這些理由老實說來,是你太愛我了一點,你的熱情我用不著。”另一個似乎也懂得這話,也想說:“你想想吧,我是想透了,只有你嫁我一件事。這是使我幸福也使你幸福的事。
我看不出一個人能那麼愛你,我不相信我比另外的人壞。我願意長久在你身邊,聽候你的使喚,照你的命令生活的。我沒有自己存在的必需,倘若我得不到你。”但是他們當然不會說到這些話的。他們彼此必然都擔心到,都得隱諱到,因爲都十分害怕這結果。想想吧,這就是見面的所得!
……可是到後怎麼樣?我將說,“時候到了,我得走了。”
她就說,“忙什麼,下一班車子也趕得及。”我自然並不想走,她自然又願意我就走。我們爲了情緒上的平定,爲了自己心上的安甯,實在說,爲了自私,我們總習慣于作僞。當真走了一定是很好的。來回坐六十個鍾頭的火車就爲了這一面,愛情若果是照到故事上所傳說的,花代價越多越值得,那麼,既然見到後,也就應當走了。並且自己又知道除了見見就不能得到什麼結果,而且就只這一面,女人那一方面也就已經顯得有種種勉強。人與人的了解原不是見面一談就能有多少進步。存了成見的會晤,不過把兩方更疏遠罷了。可是,到後我是不是應當離開這個女人?
……讓我看看她的臉。不要和她對面,我也可以從後面猜測得出來。她自然願意我走了,把這十分勉強的一面早得到結束,但自然也覺得輕微抱歉,因爲她也明白我來此不止是同她談一些天氣和故事,還抱一種“希望”而來。她自然覺得還應當同我
切一點,使我舒服一點。她定想到:“我向他說什麼話好?我這樣子不敢望他,怕他,他回去,一定就又十分煩惱,十分失望。這男子自己不曉得把環境如何改變一下,卻只盼望女人的幫助,真也有點難于對付。”是吧,我自己也想到這是難于對付的男子吧。我的口爲熱情所呃,什麼話也說不出。我將說,“××,我爲難得很,因爲我愛你。”
那麼,她怎麼答應?我爲她想,她會不會說“不。這是不必需的事。”她或者說,“這是老話,你信上說了一百次,我明白了。”但是明白了,下文怎麼樣?我可以說,“你應當告我關于你在這件事上的感想或意見,答應不答應?”她將說,“我沒有感想,更沒有什麼意見。”或者說,“我已告給了不必了”呢。她或者聽到這愚蠢的質問,生氣了呢?她哭了呢?那麼,一切是不是完了!
我能說,“你自己決定,當面告我一個消息”嗎?我敢那麼說不敢?我這樣說了,她是不是因爲在一種近于受人淩逼的情形下,忽然說“不行”?我是不是這時就得聽到這個消息,還是等候一年再聽到這個消息?我要這消息有什麼用?我聽到說“不行”,我能從此絕望嗎?我在那時,或者說,“好,照你的意思,你的自由,把我這熱情,放到心上或放到虛空,我凡事照你的意見做去。”我一定還得強作歡喜,勉力支持到一個男子的氣概,離開了她。我還告她:即刻就離開××,回到青島去。那麼辦來倒很有一種戲劇上英雄的意味。我想她見到我走了,在送我出大門時,一定還勉強的笑笑,勉強的找尋些別的言語,譬如問到我的工作,向我道謝所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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