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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社戲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長河社戲上一小節],或到臺後去看下裝的旦角,說兩句無傷大雅的笑話。多數觀衆都在消化食物,或就田坎邊排泄已消化過的東西。婦女們把扣雙鳳桃梅大花鞋的兩腳,擱在高臺子踏板上,口中噓噓的吃辣子羊肉面,或一面剝葵花子,一面談做夢績麻瑣碎事情。下午開鑼重唱,戲文轉趨熱鬧活潑。

  掌班的耳根還留下一片油漬和粉彩,穿著扮天官時的青鵝絨朝靴,換了件不長不短的幹淨yi服,帶了個油膩膩的戲摺子,走到坐正席幾位要人身邊,謙虛而愉快的來請求賞臉,在排定戲目外額外點戲。點戲的花個一百八十,就可出點小風頭,引起觀衆注意。

  大家都客氣謙讓,不肯開口。經過一陣撺掇,隊長和稅局主任是遠客,少不了各點一出,會長也被迫點一出;隊長點《武松打虎》,因爲武人點英雄,短而熱鬧,且合身分;會長卻點《王大娘補缸》,戲是趣劇,用意在與民同樂。戲文經點定後,照例也在臺柱邊shui牌上寫明白,給看戲人知道。開鑼後正角上場,又是包封賞號。這個包封,卻照例早由蘿蔔溪辦會的預備好,不用貴客另外破鈔。客人一面看戲也一面看人,看戲臺兩旁的眉毛長眼睛光的年青女人。

  最末一出雜戲多是短打,三個穿紅袴子的小花臉,在臺上不住翻跟鬥,說渾話。

  收鑼時已天近黃昏,天上一片露,照得人特別好看。自作風流的船家子,保安隊兵士,都裝作有意無心,各在渡船口岔路邊逗留不前,等待看看那些穿花圍裙打板凳回家的年青婦女。一切人影子都在地平線上被斜陽拉得長長的,臉龐被夕照炙得紅紅的。到chu是笑語嘈雜,爲前一時戲文中的打趣chu引起調谑和爭論。過呂家坪去的渡頭,尤其熱鬧,人多齊集在那裏候船過渡,雖臨時加了兩只船,還不夠用。方頭平底大渡船,裝滿了從戲場回家的人,慢慢在平靜河shui中移動。兩岸小山都成一片紫se,天上雲影也逐漸在由黃而變紅,由紅而變紫。太空無雲chu但見一片深青,秋天來特有的澄清。

  在淡青se天末,一顆長庚星白金似的放著煜煜光亮,慢慢的向上升起。遠山野燒,因逼近薄暮,背景既轉成深藍se,已由一片白煙變成點點紅火。……一切光景無不神奇而動人。可是,人人都融和在這種光景中,帶點快樂和疲倦的心情,等待還家,無一個人能遠離這個社會的快樂和疲倦,聲音與顔se,來領會贊賞這耳目官覺所感受的新奇。

  這一天,夭夭自然也到場參加了這種人神和悅的熱鬧,戴了全副銀首飾,坐在高臺凳上,看到許多人,也讓許多人看到她。可是上午太沈悶,看不完兩本,就走回橘子園工作去了。下午本想代替嫂嫂看廚房,預備待客菜飯,可不成功,依然隨同家中人過伏波宮去,去到那個高臺凳上坐定。臺上演王三jie抛打繡球時,老覺得被官座上那個軍官眼光盯著。那軍官意思正象是在向她說:“自古美人識英雄,你是中華民guo王三jie!”感受這種眼光的壓迫,覺得心中很不自在。又知道家裏三哥在趕裝橘子下船,一個人獨在河邊忙做事,想看看哥哥,因此就回了家。回家後在廚房中張羅了一下,就到橘園盡頭河坎邊去看船,只見三黑子正坐在河邊大橘子堆上歇憩,面對河shui,象是想什麼心事。

  “三哥,三哥,你怎麼不看戲,大家都在看戲,你何必忙?”

  “戲有什麼可看的,還不是紅花臉殺進,黑花臉殺出,橫蠻強霸的就占上風!”

  三黑子正對湯湯流shui,想起家裏被那個有勢力的人欺壓訛詐,有點火氣上心。夭夭象是看透了他的心事,因此說:“橫蠻強霸的占上風,天有眼睛,不會長久的!戲上總是一報還一報,躲閃不得!”

  “一報還一報,躲閃不得!戲上這樣說,真事情可不是這樣。”

  三黑子看看夭夭,不再說話,走到裝浦市人戲班子來的那條廣舶子邊上去。有個小婦人正在船後梢燒夜火煮飯。三黑子象哄夭夭似的,把不看戲的理由轉到工作上來,微笑說:“夭夭,我要趕快把橘子裝滿艙,好趕下常德府。常德府有的是好戲,不在會館唱,有戲園子,日夜都開鑼,夜間唱到三更天才收常那地方不關城門,半夜裏散了戲,我們打個火把出城上船,兵士見到時問也不問一聲!”

  夭夭說:“常德府兵士難道不是保安隊?”

  三黑子說:“怎麼不是?大地方規矩得多,什麼都有個‘理’字,不象到我們鄉下來的人,欺善怕惡,……什麼事都做得出。還總說湘西人全是土匪,欺壓我們鄉下人。下面兵士同學生一樣,斯文老實得多,從不敢欺侮老百姓!必藏慘黃晨吹介僮釉笆鞔員哂懈鋈擻白踴蔚矗暈潛0捕由系娜耍虼酥浦棺×爍绺纾骸澳忝悄宜擔律羁炖戳耍彩露薊崧謀洌淖玫模比谧右蔡絞鞅呦焐純醇搶纖鄭虼絲炖值暮艋狡鹄矗骸奧悄悖*

  我還以爲是一個——”

  老shui手正向兄meichu走來,一面走一面笑,“三黑子,你一定以爲又是副爺來捉ji,是不是?”且向夭夭說:“夭夭,夭夭,你不去看王三jie抛打繡球招qin,倒來河邊守橘子。姑娘家那麼小氣。咦,金子寶貝,誰要你這橘子!”

  夭夭知道老shui手說的是笑話,因此也用笑話作答:“滿滿,你怎麼也來了?我看你叉手坐在臺下邊那張凳子上,真象個趙玄壇財神樣子。今天打加官時他們不叫你,我猜你一定生了氣。你不生氣我替你生氣,難道滿滿這點面子都沒有!”

  老shui手說:“生什麼氣?這也生氣,我早成個氣包子,兩腳一伸回老家了。你問我怎麼也來這裏,如果我問你,你一定會說:‘我來陪你,’好個乖巧三姑娘。說真話我倒想不起你會在這裏。我是來陪三哥的,他不久又要下常德府去,板凳還坐不熱,就要趕路。三哥呀,三哥,你真是——”說時把大拇指翹起,“蘿蔔溪這一位。”

  三黑子受了老shui手恭維,覺得有點忸怩,不便說什麼,只是幹笑。

  遠遠的聽見伏波宮前鑼鼓響聲,三黑子說:“菩薩保佑今年過一個太平年,不要出事情就好。夭夭,你看爹爹這場戲,忙得飯也不能吃,不知他許下有什麼願心!”

  老shui手莞爾而笑,把短旱煙鬥剝啄著地面,“你爹當然盼望出門的平安,一路吉星高照。在家的平安,不要眼痛牙痛。

  山樹上出入shui入土的平安。ji呀狗呀牛呀羊呀不發瘟。田裏的魚不幹死,園裏的橘子樹不凍死!”

  夭夭說:“我就從不指望這些事情。可是我也許願看戲。”

  三黑子就說:“你歡喜看戲。”

  夭夭故意爭辯著,“我並不想看戲!”

  老shui手裝作默想了一會兒,于是忽然若有所悟似的:“我猜得著,這是什麼事。”

  夭夭偏著頭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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