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長河買橘子上一小節]壽神氣,三尾子似的甩甩後角,表示“這事從此不再相幹”,跟著隊長身後走了。
兩人本來一豪勁下蘿蔔溪,以爲事情不費力即可成功。
現在僵了,大話已說出口,收不回來,十分生氣。出了滕家大門,走到橘子園邊,想沿河走回去,看看河邊景致,散散悶氣。側屋空坪子裏。正遇著橘子園主人女兒夭夭,在太陽下曬刺莓果,頭上搭了一塊扣花首帕,辮子頭紮一朵紅茶花。
其時正低著頭一面隨意唱唱,一面用竹耙子翻扒那曬簟上的帶刺小果子。身邊兩只狗見了生人就狂吠起來。夭夭擡起頭時,見是兩個軍官,忙喝住狗,舉起竹耙在狗頭上打了一下,把狗打走了。還以爲兩人是從橘園穿過,要到河邊玩的,故不理會,依然作自己的事情。
隊長平時就常聽人提起長順兩個女兒,小的黑而俏。在場頭上雖見過幾回,印象中不過是一朵平常野花罷了。隊長是省裏中學念過書的人,見過場面,和燙了頭發手指甲塗紅膠的交際花戀愛時,寫情書必用“紅葉箋”、“爬客”自來筆。凡事浸透了時髦精神,所以對鄉下女子便有點瞧不上眼。
這次倒因爲氣憤,心中存著三分好奇,三分惡意,想逗逗這女子開開心,就故意走過去和夭夭攀話,問夭夭簟子裏曬的是什麼東西。且隨手刁起一枚刺莓來放在鼻邊聞聞。“好香!
這是什麼東西?奇怪得很!”
夭夭頭也不擡,輕聲的說:“刺莓。”
“刺莓有什麼用?”
“泡葯酒消痰化氣。”
“你一個姑娘家,有什麼痰和氣要消化?”
“上年紀的人吃它!”
“這東西吃得?我不相信。恐怕是毒葯吧。我不信。”
“不信就不要相信。”
“一定是放蠱的毒葯。你們湘西人都會放蠱,我知道的!
一吃下肚裏去,就會生蟲中蠱,把腸子咬斷,好厲害!”
其時那個師爺正彎下身去拾起一個頂大的半紅的刺莓,作成要生吃下去的神氣,卻並不當真就吃。隊長好象很爲他同伴冒險而擔心,“師爺,小心點,不要中毒,回去打麻煩。
中了毒要灌糞清才會吐出來的!說不得還派人來討大便講人情,多費事!”
師爺也作成差點兒上當神氣,“啊呀危險!”
夭夭爲兩個外鄉人的言行可笑,抿嘴笑笑,很天真的轉過身擡起頭來,看了看兩個外鄉人。“你們城裏人什麼都不知道。不相信,要你信。”隨手拾起一個透熟黃中帶紅的果子,咬去了蒂和尖刺,往口裏一送,就嚼起來了。果汁吮盡後,哺的一下把渣滓遠遠吐去,對著兩個軍人:“甜蜜蜜的,好吃的,不會毒死你!”
那師爺裝作先不明白,一經指點方瞭然覺悟樣子,就同樣把一個生澀小果子抛入口裏,嚼了兩下,卻皺起眉把個小頭不住的遙“好澀口,好酸!隊長,你嘗嘗看。這是什麼玩意兒,——人參果吧?”
那隊長也故意吃了一枚,吃過後同樣不住搖頭,“啊呀,這人參果,要福氣消受!”
兩人都趕忙把口中的東西吐出。
這種做作的劇情,雖出于做作,卻不十分討人厭。夭夭見到時,得意極了,取笑兩人說:“城裏人只會吃芝麻餅和連環酥。怕毒死千萬不要吃,留下來明天做真命天子。”
師爺手指面前一片橘子樹林,口氣裝得極其溫和,詢問夭夭,“這是你家橘子園不是?”
“是我家的,怎麼樣?”
“橘子賣不賣?”
夭夭說:“怎麼不賣?”
“我怕你家裏人要留下自己吃。”
“留下自己吃,一家人吃得多少!”
“正是的,一家人能吃多少!可是我們買你賣不賣?”
“在這裏可不賣。”
“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樹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錢。你看(夭夭把手由左到右畫了個半圓圈),多大一片橘子園,全是我家的。今年結了好多好多!我的狗不咬人。”
說時那只白狗已回到了夭夭身邊,一雙眼睛對兩個陌生客人盯著,還俨然取的是一種監視態度。喉中低低咻著,表示對于陌生客人毫不歡迎。夭夭撫摩狗頭,安慰它也罵罵它,“大白,你是怎麼的?看你那樣子,裝得凶神惡煞,小氣。我打你。”且順著狗兩個耳朵極溫柔的拍了幾下,“到那邊去!不許鬧。”
夭夭又向兩個軍人說:“它很正經,不亂咬人。有人心,懂事得很。好人它不咬,壞人放不過。”遠遠的一株橘子樹上飛走了一只烏鴉,掉落了一個橘子,落在泥地上鈍鈍的一聲響,這只狗不必吩咐,就奔竄過去,一會兒便把橘子銜回來了。夭夭將橘子送給客人,“吃吃看,這是老樹橘子,不酸的!”
師爺在口袋中掏了一陣,似乎找一把刀子,末後還是用手來剝,兩手弄得
油油的,向袴子上只是擦,不愛幹淨
引得夭夭好笑。
隊長一面吃橘子一面說:“好吃,好吃,真好吃。”又說,“我先不久到你家裏,和你爹爹商量買橘子,他好象深怕我不給錢,白要他的。不肯賣把我。”
夭夭說:“那不會的。你要買多少?”
師爺搶口說:“隊長要買一船。”
“一船橘子你們怎麼吃得了?”
“隊長預備帶下省裏去送人。”
“你們有多少人要送禮?”
夭夭語氣中和爹爹的一樣,有點不相信。師爺以爲夭夭年紀小可欺,就爲上司捧場說大話,“我們隊長交遊遍天下,南京北京到有朋友,莫說一船橘子,真的送禮,就是十船橘子也不夠!”
“一個人送多少?”
“一個人送二十三十個嘗嘗。讓他們知道湘西橘子原來那麼好,將來到湘西采辦去進貢。”
夭夭笑將起來,“二十三十,好。做官的,我問你,一船有多少橘子,你知道不知道?”
師爺這一下可給夭夭問住了,話問得悶頭,一時回答不來,只是憨笑。對隊長皺了皺眉毛,解嘲似的反問夭夭:“我不知道一船有多少,你說說看對不對。”
“你不明白,我說來還是不明白。”
“九九八十一,我算得出。”
“那你算把我聽聽,一石橘子有多少。”
隊長知道師爺咬字眼兒不是夭夭敵手,想爲師爺解圍,轉話頭問夭夭:“商會會長前幾天到你家買一船橘子,出多少錢?”
夭夭不明白這話用意,老老實實回答說:“我爹不要他的錢,他一定要送兩百塊錢來。”
隊長聽了一驚,“怎麼,兩百塊錢?”
“你說是不止——不值?”
隊長本意以爲“不值”,但在夭夭面前要裝大方,不好說不值,就說:“值得,值得,一千也值得。”又說:“我也花兩百塊錢,買一船橘子,要一般大,一般多,你賣不賣?”
“你問我爹爹去!”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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