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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集》從現實學習

沈從文作品

  ——近年來有人說我不懂“現實”,不懂現實,追求“抽象”,勇氣雖若熱烈,實無邊際。在楊墨並進時代,不免近于無所歸依,因之“落伍”。這個結論不錯,平常而自然。極不幸即我所明白的“現實”,和從溫室中培養長大的知識分子所明白的全不一樣,和另一種出身小城市自以爲是屬于工農分子明白的也不一樣,所以不僅目下和一般人所謂現實tuo節,即追求抽象方式,恐亦不免和其他方面tuo節了。試疏理個人遊離于楊墨以外種種,寫一個小文章,用作對于一切陌生訪問和通信所寄托的責備與希望的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現實”兩個字,距如今已二十五年。我原是個不折不扣的鄉巴老,輾轉于川黔湘鄂二十八縣一片土地上。耳目經驗所及,屬于人事一方面,好和壞都若離奇不經。這分教育對于一個生于現代城市中的年青人,實在太荒唐了。可是若把它和目下還存在于中guo許多事情對照對照,便又會覺得極平常了。當時正因爲所看到的好的農村種種逐漸崩毀,只是大小武力割據統治作成的最愚蠢的爭奪打殺,對于一個年青人教育意義是現實,一種混合愚蠢與墮落的現實,流注浸潤,實在太可怕了,方從那個半匪半軍部隊中走出。不意一走便撞進了住有一百五十萬市民的北京城。 第一回和一 個qin戚見面時,他很關心的問我:“你來北京,作什麼的?”我即天真爛漫地回答說:“我來尋找理想,讀點書。”“嗐,讀書。你有什麼理想,怎麼讀書?你可知道,北京城目下就有一萬大學生,畢業後無事可做,愁眉苦臉不知何以爲計。大學教授薪shui十折一,只三十六塊錢一月,還是打拱作揖聯合罷教軟硬並用爭來的。大小書呆子不是讀死書就是讀書死,哪有你在鄉下作老總有出息!”“可是我怎麼作下去?六年中我眼看在腳邊殺了上萬無辜平民,除對被殺的和殺人的留下個愚蠢殘忍印象,什麼都學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聰明人,人越聰明也就越縱容愚蠢氣質擡頭,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以萬物爲刍狗。被殺的臨死時的沈默,恰象是一種抗議:‘你殺了我肉ti,我就腐爛你靈魂。’靈魂是個看不見的東西,可是它存在,它將從另外許多方面能證明存在。這種腐爛是有傳染xing的,于是大小軍官就相互傳染下去,越來越墮落,越變越壞。

  你可想得到,一個機關三百職員有百五十支煙槍,是個什麼光景?我實在呆不下了,才跑出來!……我想來讀點書,半工半讀,讀好書救救guo家。這個guo家這麼下去實在要不得!”

  我于是依照當時《新青年》《新chao》《改造》等等刊物所提出的文學運動社會運動原則意見,引用了些使我發迷的美麗詞令,以爲社會必須重造,這工作得由文學重造起始,文學革命後,就可以用它燃起這個民族被權勢萎縮了的情感,和財富壓癟扭曲了的理xing。兩者必須解放,新文學應負責任極多。我還相信人類熱忱和正義終必擡頭,愛能重新粘合人的關系,這一點明天的新文學也必須勇敢擔當。我要那麼從外面給社會的影響,或從內裏本身的學習進步,證實生命的意義和生命的可能。說去說來直到自己也覺得不知所謂時,方帶怔止祝事實上呢,只需幾句話即已足夠了。“我厭惡了我接觸的好的日益消失壞的支配一切那個醜惡現實。若承認它,並好好適應它,我即可慢慢升科長,改縣長,作廳長。但我已因爲厭惡而離開了。”至于文學呢,我還不會標點符號!我承認應當從這個學起,且絲毫不覺得慚愧。因爲我相信報紙上說的,一個人肯勤學,總有辦法的。

  qin戚爲人本富于幽默感,聽過我的荒謬絕倫抒情議論後,完全明白了我的來意,充滿善心對我笑笑地說:“好,好,你來得好。人家帶了弓箭葯弩入山中獵取虎豹,你倒赤手空拳帶了一腦子不切實際幻想入北京城作這分買賣。你這個古怪鄉下人,膽氣真好!憑你這點膽氣,就有資格來北京城住下,學習一切經驗一切了。可是我得告你,既爲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因爲除了它,你什麼也沒有!”

  我當真就那麼住下來了。摸摸身邊,剩余七塊六毛錢。五 四運動以後第三年。

  怎麼向新的現實學習?先是在一個小公寓shi黴黴的房間,零下十二度的寒氣中,學習不用火爐過冬的耐寒力。再其次是三天兩天不吃東西,學習空空洞洞腹中的耐饑力。再其次是從饑寒交迫無望無助狀況中,學習進圖書館自行摸索的閱讀力。再其次是起始用一支筆,無日無夜寫下去,把所有作品寄給各報章雜志,在毫無結果等待中,學習對于工作失敗的抵抗力與適應力。各方面的測驗,間或不免使得頭腦有點兒亂,實在支撐不住時,便跟隨什麼奉系直系募兵委員手上搖搖晃晃那一面小小白布旗,和五七個面黃饑瘦不相識同胞,在天橋雜耍棚附近轉了幾轉,心中浮起一派悲憤和混亂。到快要點名填志願書發飯費時,那qin戚說的話,在心上忽然有了回音,“可千萬別忘了信仰!”這是我唯一老本,我哪能忘掉?便依然從現實所作成的混亂情感中逃出,把一雙餓得昏花朦胧的眼睛,看定遠chu,借故離開了那個委員,那群同胞,回轉我那“窄而黴小齋”,用空氣和陽光作知己,照舊等待下來了。記得郁達夫先生第一次到我住chu來看看,在口上,隨後在文章上,都帶著感慨勸我向qin戚家順手偷一點什麼,即可從從容容過一年時,我只笑笑。爲的是他只看到我的生活,不明白我在爲什麼而如此生活。這就是我到北方來追求抽象,跟現實學習,起始走的第一段長路,共約四年光景。年青人歡喜說“學習”和“鬥爭”,可有人想得到這是一種什麼學習和鬥爭!

  這個時節個人以外的中guo社會呢,代表武力有大帥,巡閱使,督軍和馬弁……。代表文治有內閣和以下官吏到傳達。

  代表人民有議會參衆兩院到鄉約保長,代表知識有大學教授到小學教員。武人的理想爲多討幾個女戲子,增加家庭歡樂。

  派人和大土匪或小軍閥招安搭夥,膨脹實力。在會館衙門做壽擺堂會,增加收入並表示闊氣。再其次即和有實力的地方軍人,與有才氣的guo會文人敘譜打qin家,企圖穩定局面或擴大局面。凡屬武力一直到夥夫馬夫,還可向人民作威作福,要馬料柴火時,嚇得縣長越牆而走。至于高級官吏和那個全民代表,則高踞病態社會組織最上層, 不外三件事娛樂開心:一 是逛窯子,二是上館子,三是聽樂子。最高理想是討幾個小婊子,找一個好廚子。(五子登科原來也是接收過來的!)若兼作某某軍閥駐京代表時,住chu即必然成爲一個有政治xing的俱樂部,可以唱京戲,推牌九,隨心所慾,京兆尹和京師警察總監絕不會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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