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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廬紀事》《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芸廬紀事《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上一小節]下帆船運載新來的貨物,還不斷的在起卸。事事都表示這個地方因受戰事刺激,人口向內遷徙,物資流動,需要增加後,貨物的吸收和分散,都完全在一種不可形容匆忙中進行,市面既因之而繁榮,鄉村也將爲這種繁榮,在急劇中發生變化。配合戰爭需要,市民普通訓練已逐一施行,商店從業員抽簽應征壯丁訓練的日益增多,一部分商店便用“女店員”應門。和尚、尼姑、道士以及普通人家的婦女,都已遵照省中功令,起始試行集訓。城裏城外各個大空坪,對河汽車站空地,每天早晚都可發現這種受訓隊伍,大街上也常有這種隊伍遊行。從時間算來,去首都南京陷落:已××天了。

  其時大街上忽然起了一種騒動,原因是正有個小小隊伍過街,領頭的是個高大雄強婦人,扛了一面六尺見方的白旗,經過chu兩面鋪中人和行路人都引起了驚奇,原來是當地土娼作救護集訓,在北門外師管區大cao坪檢閱後第一次遊行。綽號“觀音”或“迫擊炮”的小婊子,無不照法定格式,穿了藍布yi服參加。後面還跟著一大群小孩子,追蹤這個隊伍,聽他們喊口號唱歌。看熱鬧的因之多用一種特殊興趣,指點隊伍中的熟人。遊行隊伍過盡後,路旁行人恢複了原來的擾攘活動,都把這種遊行和戰事將來當作話題。若照省中舉辦的新政說來,差不多所有guo民都得參加訓練,好准備戰事轉入洞庭湖澤地帶時的防禦。集訓事雖然極新,給人不便利chu甚多,尤其是未經考慮即推行到尼姑娼妓方面去。推行這個工作時,即主持其事的人,也不免感到莊嚴以外的興趣。但各種問題既在普遍熱忱中活動,因之在這個地方,過不多久也就見出了點全面戰爭的意味,生活改進與適應,比過去二十年還迅速。大街上多新來此地的外省人,雖本人多從南京、武漢來,見多識廣。眼見到這種遊行隊伍,必依然充滿新奇印象。他若是機關中人,一面知道當地征兵情形,一面看見這種接受長期戰爭的准備,必更增多一點對于“湖南作風”的熱忱和希望。尤其是若把這個省分和接近戰區的安徽、湖北比較,在人事運用上便見出這種湖南精神,一定可以給戰爭不少信心,也會對于當前負責主持一省政事的,保留一個新鮮良好印象。

  那幾個政校學生,從商人口中知道適才過身是個娼妓行列時,在個人經驗上還是件新鮮事情。 所以其中一個年紀二 十二三歲的青年,就把手中拿的一本灰布面燙銀的小書,輕輕的拍打著,笑嘻嘻的向同伴說:“老兄,不錯!我們當真來到湘西了。讓我們一件一件的來證明這本書上提起的事情吧,這比玩桃花源有意思多了。這才真是桃花源哩!你瞧,這街上有多少劃船的shui手,我們想看看他們怎麼和吊腳樓婦人做愛,有的是機會。再多歇兩天,說不定還可見識好些稀奇古怪的人。”

  幾個同伴于是都笑著,另外一個忽伸手指點兩個在前面小雜貨店停下的鄉下人:“嗨,看那兩個人!”

  大家一同望去,原來是一對鄉下人,少年夫妻樣子,女的臉龐棕se透出健康紅se,眉目俊秀,鼻准完美,額角光光的,下巴尖尖的,穿了件淺藍的短襖子,罩上個蔥綠泛紫布圍裙,圍裙上扣了朵小黑花,把圍裙用一條手指頭粗銀鏈條約束在身後,銀鏈一端墜兩個小小銀魚鈴。背個細篾竹籠,裏面裝了兩只小白兔,眼珠子通紅,大耳朵不住的搖動。男子身材瘦而長,英武爽朗中帶上三分野氣,即通常所謂“山裏人氣味”。肩頭扛了幾張花斑的獸皮,和一卷大蛇皮,正向商家兜售。幾個年青學生半個月來正被手中一本小書誘惑,早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而且在完全陌生的狀態裏,于是身不由己,帶了三分好奇,齊向兩人身邊走去。直到被兩個“山裏人”所注意到,帶點防衛神氣時,才借故詢問了一下蛇皮價格。由于言語隔閡, 相互不能達意,終于走開了。一 個戴近視眼鏡哲學家模樣的學生贊頌似的說:“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們相隔多遠!

  簡直象他那個肩頭上山貓皮一樣, 是一種完全生長在另外一 個空間的生物,是原生的英雄,中guo‘人猿泰山’!”

  幾個同學聽到這種抒情的贊美,不免都笑將起來。恰好迎面又來了本隊四個同學,于是大夥兒把眼耳所及當成一個談天題目,一面談笑,一面走去。

  忽然前面一點鋪子裏,圍了一大群人,好象吵架樣子。原來是一個政校學生,正和商店中人發生爭持,另外有一個瘦弱肮髒小流氓神氣的中年男子,也無事忙參加了進去,在那裏嘶著個喉嚨亂嚷。發生糾紛的原因,還依然是語言隔閡。這個瘦小閑漢子,本爲排難解紛而加入,人多口亂,不知不覺間自己卻已陷入一種需要他人排難解紛的地位。只聽見這個人用一口不純粹的北方話向那北方籍學生說:“不成的,不成的,學生應講道理,這地方不能隨便亂打人的!你說你是委員長學生,這算什麼!中guo有萬萬千他的學生,不能拿這個壓服人。你有錢,他有貨,他不賣,就是委員長自己來也不能強買。”

  “不該罵人!”

  “罵你什麼?你說,你們學政治,政治學中可有‘打人’一科?什麼人教?張奚若?錢端升?”

  那學生見那麼一個猥瑣人物,帶點管閑事神氣,當衆人面前來教訓他,並且帶了點嘲笑意味,引得旁邊人哄然大笑,心中氣憤不過,就想伸手把說話的撈著摔到地下去,一面伸手一面說:“你是個什麼人,我就要打你,你把我怎麼樣!”

  幾個同學這時正擠攏去,還以爲捉到了一個小偷,也叫喊助威:“打,打,只管打!”

  那瘦小人物見人多手多,好漢不吃眼前虧,有點著急。瞪著一雙小而shi濛濛的眼睛,去人叢中搜尋說話的人,好象要見識見識,認清對方,准備領教。並且仿佛當真要戰鬥一場的神氣,趕忙把身上那件肮髒破爛青呢大yituo去,放在櫃臺上,挽好了短襖袖子,舉起那個瘦小拳頭,向虛空舞著。

  “好,你們要打嗎?我怕你小子才怪,真不講道理。試試看,一個一個來。”

  那哲學家樣子的學生,正打量把手上那本小書向他頭上抛去,這時恰好一個中級軍官模樣的青年人過身,先還以爲是本部兵士鬧事,擠進去一看,原來是“大先生”和人發生糾葛,便把那個學生的書一把扣住了,且忙喝住說:“同志,打不得,有話好說。是什麼事情?這地方不是前方,有什麼理由必需動武,有勇氣,上前方去,到我們這裏鬧什麼。”

  那學生見糾紛中參加了一位現役軍官,神氣冷靜沈著,還以爲可以得到幫助。因此便說:“這東西討厭,我們買東西,他來cha嘴罵人,想訛詐人。”

  “他罵你什麼?雜種狗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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