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子集《紳士的太太》上一小節]囑咐那家主人,告給紳士並不在這裏。有時則雖囑咐了主人,遇到公館來電話時,主人知道是紳士想講和了,總仍然告給了太太的所在地方,于是到後紳士就來了,裝作毫無其事的神氣,問太太輸贏。若旁人說贏了,紳士不必多說什麼,只站在身後看牌,到滿圈,紳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聽到人說輸了呢,紳士懂得自己應做的事,是從皮包裏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奮勇,爲太太扳本。既然加了份,太太已經願意講和,且當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來讓坐給紳士。紳士見有了轉機,雖很歡喜的把大屁
貼到太太坐得熱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記說“莫走莫走,我要你幫忙,不然這些太太們要欺騙我這近視眼!”那種十分得
的趣話,主人也仿佛很懂事,聽到這些話總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開,到滿圈,兩夫婦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
電話打過,太太的行動還不明白時節,主人照例問汽車夫,照例汽車夫受過太太的吩咐,只說太太並不讓他知道去
,是要他送到市場就下了車的。紳士于是就坐了汽車各家去找尋太太。每到一個熟人的家裏,那家公館裏仆人,都不以爲奇怪,公館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講和不久,也懂得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護紳士,女主人照例袒護太太,同這紳士來談話。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時是第七家,太太才找著。有時找了一會,紳士新的氣憤在心上慢慢滋長,不願意再跑路了,吼著要回家,或索
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麼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軟的大椅上吸煙打盹。這方面一堅持,太太那方面看看無消息,有點軟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電話回家來,作爲第三 者轉圜,使紳士來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著所有紳士們太太的權利,當到太太把紳士教訓一頓。紳士雖不大高興,既然見到太太歸來了,而且伴回來的又正說不定就是在另一時方便中也開了些無害于事的玩笑過的女人,到這時節,利用到機會,把太太支使走開,主客相對會心的一 笑,大而肥厚的柔軟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于攪牌也善于做別的有趣行爲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廳,一個有教養的紳士,總得對于特意來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謝,一面無聲的最謹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住笑的行爲,一面又柔聲的喊著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麼不出來”這一類正義相責。太太本來就先服了輸,這時又正當到來客,再不好堅持,就出來了。走出來後,談了一些空話,因爲有了一主一客,只須再來兩個就是一桌,紳士望到客人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趕忙去打電話邀人。坐在家裏發悶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點鍾,這一家的客廳裏,又有四只潔白的手同幾個放光的鑽戒在桌上唏哩嘩喇亂著了。
關于這種家庭戰爭,由太太這一面過失而起釁,由太太這一面錯誤來出發,這事是不是也有過?也有過。不過男子到底是男子,一個紳士,學會了別的時候以前,先就學會了對這方面的讓步,所以除了有時無可如何才把這一手拿出來抵製太太,平常時節是總以避免這沖突爲是的。因爲紳士明白每一個紳士太太,都在一種習慣下,養成了一種趣味,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維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紳士得了自由的機會。總而言之,太太們這種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紳士階級把一些友誼僚誼更堅固起來的,因這事實紳士們裝聾裝啞過著和平恬靜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這紳士太太,既缺少這樣把柄給丈夫拿到,所以這太太比其余公館的太太更使紳士尊敬畏懼了。
另外一個紳士的家庭
因爲做客,紳士太太到西城一個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個紳士,有姨太太三位,兒女成群。大女兒在著名教會大學念書,小女兒在小學念書,有錢有勢,兒子才從美留學回來,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紳士太太一到這人家,無論如何也有牌打,因爲沒有外來客,這個家中也總是一桌牌。小
從學校放學回來,爭著爲母
替手,大少爺還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後面,間或把手從隙
過去,搶去一張牌,大聲的吼著,把牌擲到桌上去。紳士是因爲瘋癱,躺到客廳一角藤椅上哼,到晚飯上桌時,才扶到桌邊來吃飯的。紳士太太是到這樣一個人家來打牌的。
到了那裏,看到癱子,用自己兒女的口氣,同那個廢物說話。
“伯伯,這幾天不舒服一點嗎?”
“好多了。謝謝你們那個橘子。”
“送小孩子的東西也要謝嗎?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裏有人從上海帶來的外蘋果,明天要人送點來。”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來忙,都不過來。”
“成天同和尚來往。”
“和尚也有好的,會畫會詩,談話風雅,很難得。”
自己那個二姨太就笑了,因爲她就同一個和尚有點熟。這太太是不談詩畫不講風雅的,她只覺得和尚當真也有“好人”,很可以無拘束的談一些己話,內中含意當然是不宜于公開的。
那從美利堅得過學位的大少爺,一個基督教徒,就說,“凡是和尚都該殺頭。”
紳士把眼睛一睜,對這種新派幼稚怪話表示不平。
“怎麼,一開口就亂說!佛同基督有什麼不同?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嗎?”
大少爺記起父是廢物了,耶稣是憐憫老人的,立刻取了調和妥協的神氣,“我說和尚不說佛。”
大姨太太說,“我不知道你們男人爲什麼都恨和尚。”
這少爺正想回話,聽到外面客廳一角有電話鈴響,就奔到那角上接電話去了。這裏來客這位紳士太太就說,“伯伯,媳婦怎麼樣?”廢物不作聲,望到大小,因爲大小
在一點鍾以前還才同爹爹吵過嘴。大小
笑了。大小
想到另外一 件事,就笑了。
二姨太太說,“看到相片了,我們同大小到他房裏翻出相片同信,大小
讀過笑得要不得。還有一個小小頭發結子,不知是誰留下的,還有……”三姨太太不知爲什麼紅了臉,借故走出去了。
大小追出去,“三娘,嬸嬸來了,我們打牌!”
紳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趕上大小,“慢走,毛丫頭,我同你說。”
大小似乎早懂得所說的意思了,要紳士太太走過那大丁香樹下去。兩人坐到那小小綠
藤椅上去,互相望著對方白白的臉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
笑了,紅了臉,伸手把紳士太太的手捏定。
“嬸嬸,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麼?你這丫頭,那麼聰明。你昨天裝得使我認不出是誰了。我問你,到過那裏幾回了?”
“嬸嬸你到過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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