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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雜談》小說與社會

沈從文作品

  我們時常都可聽到人說,“俺,沒有事情作,看小說。”

  “放了假怎樣消遣?看小說吧。”事實上坐櫃臺生意不忙的店員,辦公室無事可作的公務員,甚至于廠長,委員,不走運的牙醫,脾氣大的女護士,盡管生活不同,身分不同,可是他們將不約而同,用小說來耗費多余生命,且從小說所表現的人事哀樂中取得快樂和教育。試從家中五十歲左右認識字的老mama,和十歲以上的小學生,注意注意他們對于小說故事的發迷,也可證明我說的“從小說取得快樂和教育”,是件如何普遍而平常的事情。許多家長對于孩子讀書成績不滿意,就常向人說,“這孩子一點不用功,看小說發了迷。”其實小說也是書,何嘗只有小孩發迷?我知道有四個大人,就可稱爲“小說迷”,不過和小孩子發迷的情形稍稍不同。第一個是弄社會科學的李達先生,和家中孩子們爭看《江湖奇俠傳》時,看到第十三集還不肯放手。第二個是弄哲學的金嶽霖先生,讀偵探小說最多,要他談偵探小說史一定比別的外文系教授還當行。還有一個中央研究院梁思永先生,是發掘安陽殷墟古物的專家(照他自己說應當是挖墳專家,因爲他挖過殷商帝王名臣墳墓到一千三百多座),可是除專行以外,他最熟習就是現代中guo小說。他不僅讀得多,而且對作品優劣批評得還異常中肯。更有個一般人全猜不著的小說通,即主持軍事航空的周至柔先生,他不僅把教“現代小說”的人所重視的書都欣賞到,此外近三十年來的舊章回小說,也大多數被他欣賞到了。從這些例子看看,我們即不能說“小說的價值如何大”,至少得承認“小說的作用實在大”。因爲它們不僅有時使家中孩子發迷,也可使guo內第一流專家分點心!

  從前人筆記小說上談小說作用, 最有趣味的是鄒#|《三 借廬筆談》,記蘇州人金某讀《紅樓夢》事,這個人讀發了迷,于是就在家中設了個林黛玉的木牌位,每天必恭恭敬敬祭一 祭。 讀到絕粒焚稿時,代書中多情薄命才女傷心,自己就不吃飯,哭得不成個樣子。久而久之,這人自然發了瘋。後來悄悄出門去訪潇湘妃子,害得家中人著急,尋找了幾個月才找回。又陳其元《庸閑齋筆記》,記杭州某商人有個女兒,生得明豔動人,又會作詩,因愛好《紅樓夢》,致成痨玻病勢沈重快要死去時,父母又傷心又生氣,就把女兒枕邊的那幾本書,一起抛到火爐裏燒去。那個多情女子卻哭著說,“怎麼殺死我的寶玉?”書一焚,她也就死去了。這些人這些事不僅從前有過,現在說不定還有很多。讀了《紅樓夢》稱寶玉作“真情人”傾心拜倒的,真大有其人。又或稍能文墨,閑常害點小病,就自以爲是黛玉的,也大有其人。古今所不同chu,只是蘇州那個姓金的,愛戀的是書中美人,杭州那個老板姑娘,愛戀的是書中才子,現今的先生小jie,卻自己影射自己是寶玉黛玉,愛戀的是他自己罷了。

  我們討論小說的價值以前,先得承認它的作用。因爲論數量,小說數量特別多,內容好壞不一致,然而“能引起作用”則差不多。論影響,小說流行相當久,範圍特別廣,即以《三guo演義》來說,遍中guo的關帝廟,廟中那位黑臉毛胡子周倉,周倉肩上扛的那把青龍偃月大刀,就都是從這個小說來的。可是下層社會幫會的合作,同盟時相約“禍福同當”,以及此後的分財分利,也似乎必援引“桃園結義”故事。

  可見得同一小說,它的作用便不盡相同。姚元之《竹葉亭雜記》,說雍正時一個大官保薦人材,在奏文中引用小說裏孔明不識馬谡故事,使皇帝發了氣,認爲不合, 就打了那個官四 十大板,並枷號示衆。然而陳康琪的《燕下鄉脞錄》,卻說順治七年大學士達海範文程等,把《三guo演義》譯成了滿洲文,蒙賞鞍馬銀幣。滿洲武將額勒登保的戰功,據說就是得力于這個翻譯小說的。(比較時間略前,明末忠臣李定guo,也是受《三guo演義》影響,而由賊作官,終于慷慨殉guo。)所以從小說“作用”談“價值”,我們便可以明白,同樣一個作品,給讀者可好可壞。有時又因爲讀者注意點不同,作品價值即隨之而變。《紅樓夢》,《shui浒傳》,衛道老先生認爲它誨婬誨盜,家中的大少爺二小jie和管廚房的李四,說不定反用它當做隨身法寶,倘若另外來個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他把書仔細讀過後,卻會說,“這簡直是五百年來中guo最真實有用的社會史料!”

  又從作者那方面來看看“價值”,也很有意思。讀過《笑林廣記》的人,決不能說這部小本子書有什麼價值。可是這類書最先一部,名爲《笑林》,卻相傳是魏文帝曹丕作的(還算是皇帝作的唯一小說!即不是他做的,也是留在這個皇帝身邊說笑話的邯鄲淳做的)。接著一個名氣比較小些的宋臨川王劉義慶,編了部《世說新語》,內中就還有部分笑話。孔子好象是個和小說和笑話不能發生關系的人了,然而千年後的人對孔子保留一個印象,比較活潑生動的,並不是他的讀《易》時韋編三絕鐵撾三折,倒是個並不真實帶點諧谑的故事,即韓嬰的《韓詩外傳》上,載孔子與子貢南遊阿谷之隧,見一個女子“佩琟tm而浣”,因此派子貢去和女子談話那個故事。

  這又可見寫一個曆史上莊嚴重要人物,筆下莊嚴也未必即能成功,或從別的方法上表現,反而因之傳世。表現得失既隨事隨人而定,它的價值也就不容易確定了。從這裏我們可以明白,涉于小說的社會問題,是個多麼複雜的問題。同是用一組文字chu理人事,可作的或只是些瑣瑣碎碎的記錄,增加鬼神迷信妨礙社會進步的東西,也可保留許多人類向上的理想,和人生優美高尚的感情。大約就因爲它與社會關系太複雜又太密切,所以從一本書的作用上討論到價值時,意見照例難于一致。我們試從近三十年中guo這方面的發展看看,可見它和社會如何相互影響。明白過去或可保留一點希望于未來。

  民guo初元社會對于“小說” 的關系,可從三方面見出:一 是舊小說的流行,二是新章回小說的興起,三是更新一派對于小說的社會意義與價值重估。

  半時舊小說的流行,應當數《shui浒》、《三guo演義》、《西遊記》、《封神榜》、《說唐》、《小五義》、《兒女英雄傳》、《鏡花緣》、《綠野仙蹤》、《野叟曝言》、《情史》、《紅樓夢》、《聊齋志異》、《今古奇觀》……書雖同時流行,實在各有讀者。前一部分多普通人閱讀。有些人熟習故事,還是從看戲聽書間接來的。就中讀《三guo演義》、《shui浒》,可滿足人英雄崇拜的愉快。讀《西遊記》、《鏡花緣》,可得到荒唐與幽默綜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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