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生石板路一個傳奇的故事上一小節]裏,作爲一個臨時跳板,預備整頓行裝,堅強翅膀,好向廣大社會飛去。書雖讀得不怎麼多,卻爲《新青年》一類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熱,帶了點點錢和滿腦子進步社會理想和個人生活幻想,打量向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們各自不同的命運。這些女孩子和現代史的發展,曾有過密切的聯系。另外有幾個情比較溫和穩定,又不擬作升學准備的,便作了那個女學校的教員。當時年紀大的都還不過二十來歲,差不多都有個相同社會背景,出身于小資産階級或小官僚地主家庭,照習慣,自幼即由家庭許了人家,畢業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和家庭鬧革命,經濟來源斷絕,向京滬跑去的,難望有升大學機會,生活自然相當狼狽。一時只能在相互照顧中維持,走回頭路卻不甘心。猶幸社會風氣正注重儉樸,人之師需爲表率,作教員的
著化裝品不必費錢,所以每月收入雖不多,最高月薪不過三十六元,居然有人能把收入一半接濟升學的
友。教員中有一位年紀較長,
情溫和而樸素、又特別富于藝術愛好,生長于鳳凰縣苗鄉得勝營的楊小
,在沒有認識以前,就聽說她的每月收入,還供給了兩個
讀書。
至于那時的我呢,正和一個從常德師範畢業習音樂美術的表兄黃玉書,一同住在常德中南門裏每天各需三毛六分錢的小客棧中,說明白點,就是無業可就。表哥是隨同我的大舅父從北平、天津見過大世面的,找工作無結果,回到常德等機會的。無事可作,失業賦閑,照當時稱呼名爲“打流”。那個“平安小客棧”對我們可真不平安!每五天必須結一回帳,照例是支吾過去。欠賬越積越多,因此住宿房間也移來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遷到只有兩片明瓦作天窗的貯物間。總之,盡管借故把我們一再調動,永不抗議,照棧規彼此不破臉,主人就不能下逐客令。至于在飯桌邊當店東冷言冷語譏诮時,只裝作聽不懂,也陪著笑笑,一切用個“磨”字應付。這一點表哥可說是已達到“爐火純青”地步。如此這般我們約莫支持了五個月。雖隔一二月,在天津我那大舅父照例必寄來二三十元接濟。表哥的習慣愛好,卻是扣留一部分去城中心“稻香村”買一二斤五香牛肉幹作爲儲備,隨時嚼嚼解饞,最多也只給店中二十元,因此永遠還不清帳。內掌櫃是個貓兒臉中年婦女,年過半百還把發髻梳得油光光的,別一支翠玉搔頭,襟鈕扣上總還挂一串“銀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細彎彎的,風流自賞,自得其樂,心地倒還忠厚爽直。不過有時禁不住會向五個長住客人發點牢騒,飯桌邊“項莊舞劍”意有所指的說,“開銷越來越大了,門面實在當不下。樓下鋪子零賣煙酒點心賺的錢,全貼上樓了,日子偌得過?我們吃四方飯,還有人吃八方飯!”話說得夠鋒利尖銳。說後,見五個常住客人都不聲不響,只顧低頭吃飯,就和那個養得白白胖胖、年紀已過十六歲的寄女兒幹笑,寄女兒也只照例陪著笑笑。(這個女孩子經常借故上樓來,請大表兄剪鞋面花樣或圍裙上部花樣,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表兄卻笑她一身白得像白糖發糕,雖不拒絕芙蓉酥,可決不要發糕。)我們也依舊裝不懂內老板話中含意,只管揀豆芽菜湯裏的肉片吃。可是卻知道用過飯後還有一手,得准備招架對策。不多久,老廚師果然就帶了本油膩膩藍布面的賬本上樓來相訪,十分客氣要借點錢買油鹽。表兄作成老江湖滿不在乎的神氣,隨便翻了一下我們名下的欠數,就把帳本推開,鼻子嗡嗡的,“我以爲欠了十萬八千,這幾個錢算個什麼?內老板四海豪傑人,還這樣小氣,笑話。——老弟,你想想看,這豈不是大笑話!我昨天發的那個催款急電,你
眼看見,不是遲早三五天就會有款來了嗎?”連哄帶吹把廚師送走後,這個一生不走時運的美術家,卻向我噓了口氣說:老弟,風聲不大好,這地方可不比巴黎!我聽熟人說,巴黎的藝術家,不管做什麼都不礙事。有些人欠了二十年的房飯帳,到後來索
作了房東的丈夫或女婿,日子過得滿好。我們在這裏想攀
戚倒有機會,只是我不大歡喜冒險吃發糕,正如我不歡喜從軍一樣。我們真是英雄秦瓊落了難,黃骠馬也賣不成!”于是學成家鄉老秀才拈卦吟詩哼著,“風雪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我心想,怎麼辦?表兄常說笑話逗我,北京戲院裏梅蘭芳出場前,上千盞電燈一熄,樓上下包廂裏,到是金鋼鑽、耳環手镯閃光,且經常有闊人掉金鋼鑽首飾。上海坐馬車,馬車上也常有洋婆子、貴婦人遺下貴重錢包,運氣好的一碰到即成富翁。即或真有其事,遠
哪能救近火?還是想法對付目前,來一個“腳踏西瓜皮”溜了吧。至于向什麼地方溜,當時倒有個方便去
。坐每天兩班的小火輪上九十裏的桃源縣找賀龍。因爲有個同鄉向英生,和賀龍是把兄弟,夫妻從日本留學回來,爲人思想學問都相當新,做事非“知事”、“道尹”不幹,同鄉人都以爲“狂”,其實人並不狂。曾作過一任知縣,卻缺少
理行政能力,只想改革,不到一年,卻把個實缺被自己的不現實理想革掉了。三教九流都有來往,長住在城中春申君墓旁一個大旅館裏,總像還吃得開,可不明白錢從何來。這人十分熱忱寫了個信介紹我們去見賀龍。一去即談好,表示歡迎,表兄作十三元一月的參謀,我作九元一月的差遣,還說“碼頭小,容不下大船,只要不嫌棄,留下暫時總可以吃吃大鍋飯”。可是這時正巧我們因同鄉關系,偶然認識了那個楊小
,兩人于是把“溜”字
旁刪去,依然“留”下來了。桃源的差事也不再加考慮。
表兄既和她是學師範美術系的同道,平時情灑
,倒能一事不作,整天自我陶醉的唱歌。長得也夠漂亮,特別是一雙烏亮大眼睛,十分魅人。還擅長用通草片粘貼花鳥草蟲,作得栩栩如生,在本縣同行稱第一流人材。這一來,過不多久,當然彼此就成了一片火,找到了熱情寄托
。
自從認識了這位楊小後,一去那裏必然坐在學校禮堂大風琴邊,一面彈琴,一面談天。我照例樂意站在校門前欣賞人來人往的市景,並爲二人觀觀風。學校大門位置在大街轉角
。兩邊可以看得相當遠,到校長老太太來學校時,經我遠遠望到,就進去通知一聲,裏面琴聲必然忽高起來。老太太到了學校卻照例十分溫和笑笑的說:“你們彈琴彈得真不錯!”表示對于客人有含蓄的禮貌。客人卻不免紅紅臉。因爲“彈琴”和“談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語意指什麼雖不分明,兩人的
會卻深刻得多。
每每回到客棧時,表哥便向我連作了十來個揖,要我代筆寫封信,他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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