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何劍塵到報館裏去,和楊杏園提起。楊杏園道:“交際場上的人,原來這樣不齊,怪不得有幾個窯兒,也喜歡往華洋飯店跑呢?”何劍塵道:“這也難說,窯
兒盡有在交際場中大出風頭的。譬如蓋金枝蓋二爺,這個時候她要到華洋飯店去,說出真姓名來,包有許多人注意。”楊杏園道:“她也算得天寶宮人,隔江商女了,現在還在京嗎?這樣一個與曆史有關的大英雄,社會上竟沒有人提起她了。”何劍塵道:“嗐!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有白頭。提起蓋二爺,我要爲普天下美人一哭。”楊杏園笑道:“你這樣感歎之深,難道蓋二爺的晚景不佳嗎?”何劍塵道:“豈但是不佳而已,恐怕她的境況還不如我們。當年她紅極一時,誰知年紀一老,顔
衰了,才具減了,鴉片煙瘾又一天大似一天,簡直成了廢人了。當年蓋金枝名列金剛的時候,誰都怕花了錢,巴結不上。等到她顔
衰了,名也減了,少年當然不會去理她,就是一般老客,當年以她一笑爲榮的,如今就是蓋金枝
自去找他,他也避開惟恐不及。後來有個叫衛什麼的,把蓋金枝討去續弦,偏偏嫁去兩年姓衛的又死了。”楊杏園聽了這話,感歎道:“這樣看來,我要是設身
地,情願做短命死了的梨雲,不願做這鼎鼎大名的蓋金技了。”何劍塵笑道:“梨雲要是不死,晚景決不至于像蓋二爺,我是可以斷言的。我想你也可以做一個保證。”楊杏園笑笑,說道:“提起來,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早說要到義地裏去看看,總是爲事糾纏住了。今天恰好下了一陣雨,把塵土都打
了,城外的路,一定好走,我想明天出城走一趟,怕回來得晚了,請半天假,你幫我一點忙,好不好?”何劍塵道:“你若是爲別的事請假,我不管那本賬,爲去祭奠情人,我一定幫你的忙。”楊杏園卻自笑笑。
辦完了事,他回到家裏,自己一人盤算一番,帶些什麼東西做祭品呢?心想,紙錢束香蠟燭,這都是些俗物,絕對用不著,就是帶些鮮花鮮果,也沒有什麼特別之。還是這樣,自己來做一篇祭文罷。他這樣一想,兜動一肚皮的牢騒,好像就有許多句子,俯拾即是,當時打開桌上墨盒,坐下去,就打起草稿來。這時已經一點多鍾了,屋子外面,聽不見一點人聲。一個人和背上一個影子,對著一盞燈,低著頭只是寫下去。稿子打完,這才覺得背上和腳底下,都有些涼飕飕的。猛然間聽得遠遠的一聲
叫,心想怎麼寫幾百字,就五更了。打開門,望外一看,西牆頭上,半輪殘月,有盤子那麼大,黃澄澄地照著滿院子都是朦胧的。隱隱之中,好像很遠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趕牲口和說話的聲音。心裏想道:“真是夜闌聞遠語,月落如金盆了。”忽然回過頭去,只見自己窗戶外,梨花樹底下,有一個女子的影子,很快的一閃,定睛仔細看時,卻又不見了。這時一想,剛才看見的,好像那人小小的身材,還梳的是一個辮子。心想道:“難道我這一點的意思,已經感動幽冥,她先來看我嗎?”這樣一想,索
向梨樹底下看去,但是哪裏有一點影子。楊杏園平生是信仰無鬼論的,他看不見什麼痕迹,也就算了。走回房去,到覺得有些倦,倒上
就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鍾了。趕快爬起來,洗了臉,吃了一點東西,又忙著謄寫那篇祭文,足足有一個半小時,耳邊轟隆一聲,已經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騎驢子坐馬車出城,一定趕不回來了,不如多花兩個錢,雇一輛汽車罷。既可以帶東西,人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車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長班打一個電話給汽車行,雇了一輛小汽車來。自己在階沿下挑了四盆心愛的玫瑰花,叫長班搬上車去,又把書架上那只仿古烏玉銅鼎,和那只雨過天青透明漏花禦窯的海杯,一塊兒帶著。書架底下抽屜裏,現成的鷗鵝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燒著玩的,也用紙包了一小包。坐上車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樁事,想著自己那祭文裏,不是有這樣一聯嗎?“白馬素車之約,敢負今生。只
鬥酒之情,有如此日。”我這裏哪來的只
鬥酒,不是當面撒謊?這樣想著,在果酒公司門口過身,又下車買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複身上車。這車子雖小,卻是極快,一會工夫,就出了城。
這時是四月初旬,鄉下地裏種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幾尺深。到空曠的地方望去,一碧萬頃,遠近村莊上的樹木,都是綠油油的。一叢叢的樹,擁著一重重的人家。汽車走的路上,兩邊都種著夾道的楊柳,人在柳蔭裏面走,那種吹面不寒的東南風,在身上拂了過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想。一會兒走過一個莊子,前後幾裏地都是棗林,嫩綠的葉子裏,雪也似的棗花開得一球一球的,香氣撲鼻。鄉下人挑著菜瓜之類,看見汽車來了,早早的讓開,歇在柳樹下。楊杏園不由得想起蘇東坡的詞,自己便吟起來:“簌簌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缫車,牛
古柳賣黃瓜。”那汽車夫聽見,便問道:“先生,你要買瓜嗎?”楊杏園笑道:“不要。這就快到了吧?”汽車夫道:“還有十幾裏呢。”兩個人因話答話,便談了下去。汽車夫道:“這地方去年還出了一檔子新聞,你先生知道嗎?”楊杏園道:“不知道。”汽車夫道:“這個年頭,什麼事情都有。有一個人,不知道是師長還是將軍,他姨太太上旅館,給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沒理會,第二日,他哄著姨太太,說自己開車出城來玩玩,姨太太當真的和他出城來,到了這個地方,那人一手槍,就把姨太太送了終,扔在葦塘裏。你說,這人手段厲害不厲害?”楊杏園道:“這種秘密的事情,你們怎會知道?”汽車夫笑道:“大公館,大宅子裏的事,打外面瞧,誰也看得規規矩矩,可是說到骨子裏,總是糟透了。這樣的事,別人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的人,比誰還要清楚。”說到這裏,義園外面那一叢柳樹,已經依依在望,一刻兒工夫,就到了。
楊杏園下車,那看園子的王管理員聽見喇叭響,早跑著迎了出來。他猛然一見是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人闊得真快,臘月來這兒,還是馬車,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車了。”楊杏園一進門,他先就作一個揖,說道:“今年清明,楊先生沒來。”楊杏園點了一個頭說道:“請你吩咐園丁把我車上那些東西拿下來,搬到墳邊去。”管理員道:“是的是的。”說時,一個園丁正從裏面出來,管理員道:“你去把那汽車上的東西,搬到楊太太墳上去。你仔細一點,別碰了車上的玻璃。你總說坐一回汽車,死也甘心,你搬東西的時候,倒可以坐下試一試。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開汽車的瞧你這個德,恐怕也不能讓你坐。”他正說時,楊杏園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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