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在下午兩點鍾,正是衙門裏當值的時候。吳碧波的戚梁子誠,是一個老部員。除了上衙門,也沒有別的事情,他是天天必到的。吳碧波要找他,到衙門來找,比到他家裏去找,還要准些,所以毫不躊躇,一直找到部裏來。到了他這一科,隔著玻璃窗戶一看,只見俯在一張桌子上,有一個三十來歲的人,戴著大框眼鏡,拿著筆,文不加點的寫下去,好象在擬什麼稿子。仔細看時,並不是擬稿,是將一張報,疊了放在面前,對于報上一篇什麼文字,在那裏圈點。口裏念著,頭是擺著,好象很有趣。這鄰近一張桌上,有兩個人,對坐在那裏談話。一個笑道:“今天我得早些下衙門,東安市場有一個飯局。”又一個說道:“是誰請客?”那個道:“是同鄉一個姓吳的,在劉省長那裏當機要秘書。那回劉省長出京,他是再三要我走,可惜我沒有跟了去,不然,現在也抖起來了。”這個道:“我這兩天的口福也不壞,明天上午有一個飯局,後天下午是兩個飯局。”他們說到這裏,回頭一看見吳碧波在窗外,便道:“子誠子誠,有人找你的來了。”梁子誠正伏在桌上打噸,聽見有人叫他,連忙將頭向上一擡。那枕著手的半邊臉,睡得紅紅的,而且被
服折印了兩道直痕,嘴上的口
,直望下淋。他伸了一個懶腰,又哎呀了一聲。那兩個人都笑道:“好睡好睡。”梁子誠揉著眼睛,笑道:“科長呢,下衙門了嗎?”一個人道:“今天總次長沒來,他坐了一會子也就走了。”又一個向窗外一擺頭,笑道:“沒有走,到對過打詩條子去了。”說這話時,吳碧波早已走了進來。梁子誠笑道:“你才來,我正等得不耐煩了。”吳碧波道:“這是怪話了。你辦你的公,我來遲來早,和你並沒有什麼關系。”梁子誠道:“我要知道對過打詩條子,我早就過去趕熱鬧去了,還等你嗎?”說到這裏,和吳碧波丟了一個眼
說道:“晚上你到我家裏去一趟罷。”吳碧波道:“那就更好,哪裏打詩條子,你引我先看看去。”梁子誠道:“不大便罷,引了一個生人去,他們要見怪的。”吳碧波道:“他們也不會知道,我不是部裏人,關起門來,都是一家。誰還瞞得了誰嗎?”梁子誠道:“就怕科長在那裏,他認得你,其余的人,倒是不要緊。”吳碧波道:“科長若在那裏,我不停留,馬上走開得了。”梁子誠也是急于要去看,就不再問,取了一根煙卷,燃著吸了,背著手,對吳碧波道:“走,我們瞧瞧去。”
這對面屋子,和這邊隔一個院子,也是一科,和這邊的情形,正差不多。梁子誠口裏抽著煙卷,背了手慢慢的走過來。到了這時,先隔著窗戶,向裏面看了一看,果然各人桌上,都幹幹淨淨,墨盒也蓋上了,筆也好了,不見放著一件公事紙,倒有一張桌上,兩個人在那裏下象棋,其余的人,便擁在西邊犄角上。梁子誠、吳碧波一路走了進去,一直就奔西邊桌上。果然七八個人,圍住一張桌子。正位上坐著一個人,口裏撒著一根假琥珀煙嘴,向上跷著,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靜望著衆人微笑。桌上有一個印著官署銜的信封,正中卻用墨筆寫了四個字,乃是“鈎心鬥角”,信封敞著口,套了一疊字條,露著大半在外,乃是用部裏公用信箋,裁開來的。面上那張字條,寫著“風風雨雨落花時”,一句詩,五六兩個字,沒有寫出,畫兩個圈來替代,這句詩一邊,寫著暮春,落花,太平,勸農,嫩寒,一共十個字,是每兩個字作一組,這就是讓人猜的了。梁子誠一見,便笑道:“喲!今天學海兄的寶官,一定不弱。”文學海道:“湊湊趣罷了。子誠兄何妨也試一試?”梁子誠挨身向前,靠住桌子,口裏便哼哼的吟道:“風風雨雨暮春時,風風雨雨落花時,好,落花時好。”說時,又擺了一擺頭。在他身邊,站著一個老頭子,用手摸著胡子笑道:“不然吧?據我看,應該是太平時好,五風十雨爲堯天舜日之時。風風雨雨,就是風吹得不大不小,雨下得不多不少,這豈不是太平之時?風風雨雨太平時,好,這很有涵蓄,我就押太平這兩個字。”又有一個酒糟鼻子小胡子的人,笑道:“這樣說來,勸農時更好了。風調雨順,天時順利,豈不是勸農之時嗎?”先那個胡子點點頭道:“學曾兄這一猜也很有理。”當時你一句我一句,就亂七八糟,亂評了一頓。吳碧波聽了,覺得都不大對勁兒。這時,卻有一個人笑著說道:“無論如何,風風雨雨嫩寒時是對的。不是這樣,這詩的價值,也要減除一半了。”說著,在身上掏了一塊現洋出來,啪的一聲,向桌上一扔,卻用兩個指頭,將洋錢按住,笑道:“我押定嫩寒兩個字了。學海兄,你讓我押這多的錢嗎?”文學海道:“我們都是好玩,並不是賭錢,何必下那大的注于。呂端明兄,少押一點,留著慢慢的玩罷。”呂端明見文學海一定不讓他下許多錢的注,便猜死了,這詩條子一定隱著嫩寒兩個字。便道:“那就下一半的注罷。”文學海道:“大家都是三毛兩毛的,目的都只在取樂,並幾個錢,好買東西吃吃。惟有你這個人特別,偏要幹大的。我現在可聲明,只有一回,下不爲例。”呂端明笑道:“別廢話了,你開詩條子罷,我猜就是我中了。”說到這裏,大家都已下了注。呂端明也是非下嫩寒兩個字不可,多少錢,都不在乎,無非是現一現自己的手腕。文學海看各人的款子都押定了,便抽出詩條來,大家看詩,卻是“落花”兩個字。呂端明一團高興,以爲文學海心虛,見自己押中了,所以不讓下那許多錢。誰知道他偏偏不是的呢,這也怪了。當時便問道:“學海兄,你既然看到我所猜的不對,爲什麼不讓我押了,你好收錢呢?”文學海道:“我爲人不圖眼前便宜的。贏了你的錢,你還要押的,這個例就是由我而破了,我又何必呢?”吳碧波心裏想道:“怎麼都是些窮酸?很風雅的事,這樣一鬧,就無味了。”梁子誠卻站在那裏,不住的點頭,口裏說道:“我就猜這風風雨雨之下,應該是落花時。風風雨雨,不見落花之時,是什麼之時呢?”說時,把腦袋畫圈圈兒搖著,十分得意。在這個時候,文學海揭過去一個詩條,上面一張,乃是人與黃花瘦一秋。旁邊注比,與,共,似,愛,五個字。這一下子,大家的議論又出來了,那個酒糟鼻子道:“這句詩是很熟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誰不知道。”梁子城道:“那是兩句詞,分作九個字,那樣念好聽。現在七個字並攏一
,用比字不妥當。”說時,比著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卻不住搖頭念道:“人與黃花瘦一秋呀,人愛黃花瘦一秋呀。共字好,人共黃花瘦一秋罷。”說到這裏,猛一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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