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曾卓散文雨果的沈思上一小節]決朗德納克,還是救他?
他的沈思是那樣的深沈。從良心來說,他認爲應該放走舍身救那三個小孩的老人。他在這個老人身上看到了“神聖的光輝”。如果死這個老人就是“用一種野蠻的手段去回答一種慷慨的行爲。……這是革命的弱點,這對共和
是一個貶值”。從革命的責任來說,他認爲應該
決那個叛軍的首領,因爲他曾經犯下了那麼多的罪行,今後也還將是共和
的凶惡的敵人。——在激動、痛苦的心情中,他反複深入地思考、衡量。每一面都有強大的、不可辯駁的理由;每一面都有它的嚴重的缺點和後果。每一個選擇都似乎是對的,而每一個選擇對他都是深淵。人道主義的良心和革命的責任感在交戰。最後,他終于服從了人道主義的良心。像那個老人救那三個小孩一樣,去救那個老人;像那個老人毫未考慮後果一樣,他決定坦然地爲此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在深夜走進了土牢,讓朗德納克披上自己的鬥篷混了出去,而他自己來代替那個敵人坐牢。
第二天早晨,西穆爾登十分震驚地發現了這件事,當即由革命法庭對郭文進行審判。西穆爾登投了決定的一票,判了郭文的死刑。作爲政治委員,他
自監斬。在晨光中,郭文從容地走上了斷頭臺,最後高呼:“共和
萬歲!”正當郭文的頭顱滾進籃子的時候,一聲槍響,西穆爾登也用一顧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郭文的沈思就是雨果的沈思。雨果年輕時,由于母的影響,曾是一個保王主義者,後來才轉變到資産階級民主主義的立場上來。他參與過一八三○年的七月革命和一八四八年的二月革命。雖然他從一八六二年就開始搜集《九三年》的資料,動手寫作卻是在一八七二年,即在巴黎公社成立和失敗以後。他所
見和參與的革命鬥爭,引起了他的沈思。通過沈思,他虛構了一個以法
大革命爲題材的故事,在這中間寄托和表達了他對革命和人道主義的關系的看法。故事曲折動人,又充滿著激情,我們深深地被吸引了,在緊張的地方幾乎要屏住呼吸來閱讀,在感動之余,也引起了我們的沈思。
但是,我們沈思的結果與雨果的沈思的結果卻是不同的。
當我們放下書本來冷靜地考慮,首先對小說的藝術真實發生了懷疑。
朗德納克去救那三個小孩的行爲是感人的。而且,他對西穆爾登說的那句話也是莊嚴的:“我允許你逮捕我。”他可以驕傲地說這句話。但是,在我們的感受上,他的這一行爲太出人意外了。這種感覺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向殘暴、毫無憐憫之心的朗德納克,怎麼會由于那母的一聲慘叫(那母
還是他曾經下令槍決的),就去援救那三個小孩(也是他下令要把他們燒死的)呢?這樣一個思想十分頑固、反動,而且充分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的叛軍首領,怎麼會爲了三個小孩而背叛自己的信仰,放棄自己的職責呢?
我們不否認,一個惡人有時也會發出一點善心,一個壞人也可能會轉變。然而,那應該合乎人物格的發展,應該有內在的根據。在朗德納克由一個“魔鬼”變成一個“上帝”的過程中,我們看不到這種發展和根據。雨果對于朗德納克爲什麼會去救那三個小孩絲毫沒有作一點心理描寫,他回避了一個困難的課題。
那麼,是朗德納克的一時沖動麼?但我們從作者對他的各種行爲的介紹中,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就算他是一時的沖動吧,那也太偶然了。藝術創作中當然可以有偶然,但那種偶然
是爲了表現必然
,應該提高到必然
的
平上來。
雨果只是作過一點簡單的說明:惡人的內心也會殘留有一點慈悲心。雨果在這一抽象的人論的基礎上虛構了這一情節,而且在本書中是關鍵
的情節,以證明他的觀點(“一個槍炮不能征服的魔鬼被搖籃征服了”),宣揚了所謂人道主義精神的勝利;同時,也是爲了通過這一情節去引起郭文的沈思,以表達他要表達的主題(革命與人道主義的關系)。——這種使人物的
格屈從作者的主觀意圖,使故事情節簡單地遷就主題需要的做法,在藝術創作上是致命的弱點。在這裏,說得婉轉一點,至少也是一
敗筆。
同樣,西穆爾登的自殺也使讀者感到意外。雨果對他的人物的這一行爲也未作一點心理刻畫。我們可以想象得到他在投票決定郭文死刑時的痛苦,可以想象得到他望著自己愛的人站在斷頭臺上時的悲哀。但我們想象不出他是在怎樣的心情下作出決定和在怎樣的心情下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是因爲失去了唯一
愛的人,自己就無法生活下去了麼?是因爲感到郭文是聖潔、高貴的,判
了他的死刑,自己良心上不安麼?是郭文臨死前和他的一次長談中將他打動了,甚至說服了麼?我們很難揣測。而在我們的感受上,像西穆爾登這樣一個有原則
的堅毅的革命者,是不容易由于以上這些原因就動搖自己的信仰,放棄自己的職責的。
但是,爲了完成自己的主題,雨果卻不能不讓西穆爾登自殺。因爲如果西穆爾登在判了郭文死刑後還活著,那就削弱了郭文犧牲的重大意義,郭文的犧牲就只是一個簡單的悲劇。
西穆爾登的殉葬,卻會大大顯示出郭文的勝利。
雨果欽佩西穆爾登,卻更喜愛郭文,對他充滿了同情和愛撫,在他身上賦予了各種各樣好的品質。他既是一個勇敢的英雄,又是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一個年輕的聖人。他既能英勇地獻身革命,又能維護人道主義的原則。雨果再三強調了他的仁慈和寬大:他釋放那些反動的修女,因爲她們是女人;他不肯將一整隊狂熱的老教士送上革命法庭,因爲他們是老人;如果可能,他還要把王太子從碉堡裏釋放出來,因爲他是小孩;當一個手執刀槍的俘虜沖過來時,他命令他的士兵閃開一條路,因爲他不願用一千五百人去對付一個人,如果不是西穆爾登的挽救,他幾乎因而送了命。在他看來,“革命是和諧,不是恐怖”,在他的心目中,“恕”字是人類語言中最美的一個字。郭文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朗德納克的善行震動了他,使“他的最堅定的決心,他的最虔誠的諾言,他的不可挽回的決斷,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的深動搖了”。從他的
格來看,這倒是可信的。他救朗德納克,是他的
格的合乎邏輯的發展。郭文就刑前的兩次談話值得注意。
一次是在審判他的革命法庭上。他承認“一件好的行爲,離得我太近了,使我看不見一百件罪惡的行爲,一方面是一個老人,另一方面是幾個孩子,這一切站在我和革命之間。我忘記了那些被焚燒的村莊,被屠殺的婦女,我忘記了法蘭西被出賣給英,我放走了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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