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年前,一九七九年的三月,一位年輕的友人送我一本新版的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①,使我很喜悅。我在那場浩劫中丟失了大批書籍,《貝多芬傳》也是我有時念及的一本。友人還在書的扉頁上題了幾句話,談到了我這二十多年來的遭遇和境,那最後一句是:“我欣喜地看到他面臨春天了。”我很感激他的好意。他沒有想到的是,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他送我這本書,于我乃是最珍貴的禮物。
有時候我們聽到一支過去唱過的歌會引起很多回憶。有時看到一本過去讀過的書也是這樣。我最初讀到《貝多芬傳》是抗戰中期,在重慶,是陳占元的譯本。當時自己還那麼年輕,生活在我是一首輕快的樂曲,生命之歌在我是大路之歌,雖然實際上是在那樣貧困、動蕩的情況下面。我不懂得真正的痛苦,真正的苦難,真正的鬥爭,真正的歡樂,因而也並沒有真正讀懂這本雖然單薄,分量卻很重的小書。然而多少還是驗到了書中那種迫人的激情,那種對于生命的豐滿和崇高的追求。我受到了感動。它是我在流
的生活中珍藏的書籍之一。後來我又得到了傅雷的譯本。在生活海洋的波濤和風暴中,在某種心情下,有時就找出來翻讀一下,我逐漸
會得更多一些,接受得更多一些。它安慰、鼓舞了我。對于我,它已不是一般的一本讀物了。
前幾天,接到詩人c的信,其中有一段說:重讀了一遍《貝多芬傳》,還是像當年初讀時那樣激動。看看目前某些人的思想狀況和生活態度,我感到我們也還是需要貝多芬——約翰·克裏斯多夫式的英雄主義精神,我還是將他看作是我的兄長。雖然我們之間遠隔時代的鴻溝,對人生的要求也並不完全相同……
于是,我也將《貝多芬傳》找出來重讀了一遍。掩卷沈思,心起伏。我回想了自己的過去,這不僅是因爲這本書引起的一些回憶,也是對自己生活道路的回顧;我也想到了自己目前的思想狀況和生活態度,感到了心的沈重,這是由于知道應該飛得多高,而翅翼無力;同時想起了羅曼·羅蘭在《我所認識的梅森葆》一文中的一句話:我的年輕的兄弟們,讓火燃著!……這也是對我的呼喚麼?雖然我早已不複年輕了。
《貝多芬傳》不是一本學術的著作。它沒有詳盡地敘述貝多芬的生平事迹,沒有仔細地去分析和評論他的作品。作者在很短的篇幅中,著重地刻畫了貝多芬的精神風貌和爲人的品格。作者說,這個人“曾經在人生的戰場上屢次撐持”他,他是在“蘇生與振作之後”,懷著感激、信仰和愛情的心情來寫這本書的,“它是受傷而窒息的心靈的一支歌”。像羅曼·羅蘭其他的許多作品一樣,這本傳記是以莊嚴、華彩、激情的文句寫成的。對于有要求的讀者來說,這是一支震撼心靈的歌,是一聲
切的呼喚,是一道破窗而入的陽光……是這樣一個不幸而堅強的人:在青年時期就開始耳聾了。對于一個以音樂爲生命的人,還有什麼比這更不幸的呢?在好幾年中他瞞著人家,避免與人見面,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秘密,獨自承擔著這漫長的酷刑。一直到後來終于隱瞞不住了。他寫信給友人說:“……我得過著淒涼的生活,避免我一切心愛的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我卻要和我的命運挑戰,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棲留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們不能不爲他的一位朋友所記述的一個場面所感動:有一次,他要求
自指揮他的歌劇《費德裏奧》的最後預奏。由于他的耳聾,結果全局紊亂了。但沒有一個人忍心告訴他:“走吧,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但他從人們的臉上的表情和樂隊的騒動上,感到出了什麼事情。于是他用命令的口吻呼喚在場的他的那位友人,並把談話手冊授給他。朋友在上面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于是他一躍下臺,呼喚朋友“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裏,一動不動地倒在便榻上,雙手捧著臉……誰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和痛苦?誰又能想象他在漫長的酷刑中的心情和痛苦?而就是這個人,寫出了那樣大量的樂曲,而且往往是歡樂的樂曲——當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雖然那歡樂本身也蒙上苦澀與犷野的
質。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苦鬥的成果,是勝利的標志。
是這樣一個“唐突神靈、蔑視天地”的“反抗的化身”,如尚伯納所說的。有人則形容他是獨自生長在無人荒島上而一旦突然被帶到歐洲文明社會來的人。他有所向往、追求,而且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從不顧及當時社會的習俗、秩序。他無所畏懼,不願苟且,敢說,敢怒,敢哭,敢歌,一切發自自己的內心。他是黑暗中的一道強光,死中的一
波濤,市儈侏儒中的一個巨人。這是一個很可以說明他的
格的有名的故事:他有一次與歌德一道散步,遇到一群皇族迎面而來。歌德掙
了貝多芬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貝多芬按了按帽子,像流星似地從人群中大步穿越過去,皇後、太子都向他招呼;而歌德卻深深地彎著腰,帽子拿在手裏……是這樣一個懷著愛的渴望,對于愛情抱著神聖觀念的人。他不斷地鍾情,如醉如狂地愛著,夢想著幸福,而又不斷地經驗著希望幻滅的悲哀,承受著痛苦的煎熬。他愛得強烈,所以痛苦深切。他的愛是純潔的,這我們可以從《月光奏鳴曲》等爲他的情人所寫的樂曲中感受得到。他的密友興特勒曾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忏悔。”
是這樣一個傾向于革命的人。他信仰共和的原則,熱愛“自由、平等、博愛”。他把這種信念當作自己的奮鬥目標,法大革命的精神浸透在他許多的作品中。他曾寫了一支交響音樂准備獻給拿破侖。而當他聽到拿破侖稱帝的消息時,就將樂曲撕碎,抛在地上,憤怒地說:“那麼他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
是這樣一個向往著人本身的崇高的人。他說:“竭力爲善,愛自由甚于一切,即使爲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有什麼優越的標志。”他寫信給他的侄兒說:“……我雖不曾生下你來,但的確撫養過你,而且竭盡所能地培植過你精神的發展,現在我用著有甚于父愛的情愛,從心坎裏求你走上善良與正直的唯一的大路。”
是這樣一個人,他不把創造美麗動聽的樂曲作爲目的,而是堅持要用音樂表現各式各樣的感情。正如肖伯納所指出的,他區別和超過他的前輩亨德爾、巴哈和他的兩位老師海頓、尊紮特之,在于他那奔騰澎湃的靈魂。而他的靈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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