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萬曆十五年海瑞——古怪的模範官僚上一小節]而求韬光養晦。駐在蘇州的一個宦官把他的轎夫由8人減至4人。舉出這些瑣事,就可以證明新巡撫大人聲勢之迅猛,足以使人震懾。
海瑞下車伊始,就把他的“督撫條約”三十六款在所治各府縣公布。條約規定:境內成年男子一律從速結婚成家,不願守節的寡婦應立即改嫁,溺殺嬰孩一律停止。巡撫出巡各地,府縣官不得出城迎接,但巡撫可以傳詢耆老聽取他們的控訴。巡撫在各府縣逗留,地方官供給的夥食標准爲每天紋銀二錢至三錢,魚肉均可供應,但不得供應鵝及黃酒。境內的公文,今後一律使用廉價紙張;過去的公文習慣上在文後都留有空白,今後也一律廢止。自條約公布之日起,境內的若幹奢侈品要停止製造,包括特殊的紡織品、頭飾、紙張文具以及甜食。
這些規定,有的不免失之瑣碎苛細,本來就會生問題的。而他最後的垮臺,則是因爲他幹預了境內的農田所有權所致。
本朝開之初,太祖洪武皇帝使用嚴厲的手段打擊豪紳富戶,兩千年來社會的根本問題即土地問題因而得以暫時緩和。中葉以來,這一問題又趨尖銳。高利貸者利用地方上的光棍青皮大量放款于自耕農,利率極高,被迫借款者大都不能償還,其所抵押的土地即爲放款者所占有。雖然官方曾規定利率不得超過三分,而且不論借款時間之長短,利息總數不得逾本金之半,但這種規定從來未能認真執行。與上述規定同時,官方還規定土地因不能還貸而被放款者占有,5年之內,仍可以用原價贖回,這也就在書面上更增加了事情的複雜
。
海瑞下決心改變這種狀況,不僅是出于保持法律的尊嚴,而且是爲了維護道德的神聖。從他的文集中可以看出,他有限製富戶過多地占有土地、縮小貧富差別的願望。這種沖動使他一往直前,義無反顧。因此,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大批要求退田的申請。
南直隸境內的豪紳富戶,最爲小戶百姓所痛心疾首的是徐階一家。此人曾任首輔,後爲高拱排斥而退休閑住。他的家庭成員,據稱多達幾千,其所占有的土地,有人說是24萬畝,有人說是40萬畝。上述數字無疑地有所誇大,但徐家爲一大家庭,幾代沒有分家,放高利貸的時間也已頗爲長久。海瑞把有關徐家的訴狀封送徐階,責成他設法解決,最低限度要退田一半。從他們往來的緘牍中可以看到,徐階被迫接受了海瑞的帶有強迫的要求。
徐階于海瑞有救命之恩。在他任首輔期間,海瑞因爲上書而被系獄中,刑部主張判絞刑,徐階將此事壓置。他退職家居以後,聽任家裏人橫行不法,根據當時的法令,他可以受到刑事
分。海瑞強迫他退田,並且逮捕了他的弟弟徐陟,一方面顯示了他的執法不阿,另一方面也多少可以減緩百姓的不滿,
現了愛人以德的君子之風。這種兼顧公誼私情的做法大大地增加了海瑞的威信。
如果海瑞采用懲一儆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幾家有代表的案件廣事宣傳,以使藉富欺貧者知所戒懼,而不是對類似的案件一一追究,那麼,他也許會在一種外張內弛的氣氛中取得成功。然而他的熱情不可收斂。他指定每月有兩天專門收受這一類案件。據他自己的文章中說,他每天要收到三千至四千件禀貼。牽涉面如此之廣,自然一發而不可收拾。
南方的農村大多種植稻。整片田地由于地形和灌溉的原因劃爲無數小塊,以便適應當日的勞動條件。這樣,因爲各小塊間肥瘠不同,買賣典當又經常不斷,是以極少出現一個地主擁有連綿不斷的耕地。王世貞和何良俊都記載過當時的實況是,豪紳富戶和小戶的自耕農的土地互相錯雜,“莫知所辨析”。海瑞自己在海南島的田産,據估計不到40畝,卻分成了93塊,相去幾裏。這些複雜的情況,使解決農田所有權的問題變得更加困難。
除此以外,利用高利貸以侵蝕獲取他人的産業,還並不限于富戶及其代理人青皮光棍。因爲信用借貸的機構並不存在,一個自耕農如果稍有積蓄,他就會設法把積蓄貸之于戚鄰舍以取得利息,借方即以其田産的一部分作爲抵押品。在開始的時候借貸雙方的貧富往往相去無幾,然而當借方由于急需而以這種利率極高的貸款來飲鸩止渴,在多數的情況下就難于自拔,所抵押的田産也隨即爲貸方接管。這種情形在當時已經成爲社會風氣。海瑞卷入了大量這樣的紛爭之中,孤軍奮鬥,遂使自己陷于不能自主之境。
以個人而對抗強大的社會力量,加之在具理這些訴訟的時候又過于自信,師心自用,既沒有對地方上的情形作過周密的考察,也沒有宣布法律的准則,更沒有建立專門的機構去調查案情、聽取申辯以作出公正的裁決,海瑞的不能成功已不待言而自明。除此以外,他雖然承認明文規定5年以上不得贖還的條文,但卻要求有書面契約作爲依據,否則這一條文就不能適用。這個理由表面上似乎並無不妥,然而揆諸實際,農民間的借貸,通常卻很少有書面契約。據他自己說,對這樣的案件,他所批准贖還的僅占二十分之一,但正如上面所說的,他不是依靠一個強有力的機構而只憑個人的判斷去裁決爲數衆多、頭緒紛繁的爭執,其是否能一一做到合情合理,無疑是一個極大的疑問。
還在海瑞受理田産紛爭之前,他已經受到了監察官的參劾。參劾的理由是他不識大,僅僅注意于節約紙張等細枝末節,有失巡撫的
統。隨後,給事中戴鳳翔以更嚴厲的措辭參劾海瑞,說他但憑一己的沖動隨意對百姓的産業作出判決,在他的治下,佃戶不敢向業主交租,借方不敢向貸方還款。這種明顯的誇大之辭不免使人懷疑這位給事中是否已經和高利貸者沆瀣一氣。更爲聳人聽聞的是,戴鳳翔竟說,7個月之前,海瑞的一妻一妾在一個晚上一起死去,很可能出于謀殺。盡管海瑞答辯說他的侍妾在陽曆8月14日自缢,而妻子則在8月25日病死,但是給事中的參劾已經起到了預期的效果,不論真相如何,許多人已經懷疑海瑞確系怪僻而不近人情,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家庭悲劇。
事情極爲分明,戴鳳翔所代表的不僅是他自己。要求罷免海瑞的奏疏繼續送達禦前。吏部根據各種參劾的奏疏提出意見,說南直隸巡撫海瑞實爲“志大才疏”,應該調任閑曹。這情形是如此微妙,一年之前沒有人敢于非議這位朝廷上最正直的忠臣,一年之後他卻成了衆矢之的;一年之前文淵閣還因爲海瑞的抗議,對他另眼相看,一年之後他們卻建議皇帝讓他去重新擔任不負實際責任的官職。憤憤不平的海瑞終于在1570年春天被迫辭職回鄉,在提出辭職的奏疏中,他痛斥“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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