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萬曆十五年海瑞——古怪的模範官僚上一小節]可是已經獲得了大衆心目中成爲英雄的可能,只須再加以機緣,就可以把這一地位鞏固下來。
1565年,海瑞再次表現了他直言的膽略。當時他已經升任戶部主事,官階爲正六品,這是一個接近于中級官員的職位。當時的北京,並沒有出現什麼令人振奮的氣象。相反的,南北兩方都連連告警,急待增加收入以備軍需。然而政府別無新的途徑籌款,可行的辦法還是不外挪借和增加附加稅。前者並不增加收入,也沒有緊縮支出,而僅僅是此項彼用;後者則使稅收製度更加複雜和實際執行更加困難。戶部是家的財政機關,但是主事一類的官兒卻無事可做。大政方針出自堂官尚書侍郎,技術上的細節則爲吏員所
縱。像海瑞這樣的主事,根本不必每日到部辦公,不過是日漸一日增積做官的資曆而已。
嘉靖皇帝當日已禦宇40年,他的主要興趣在于向神仙祈禱和覓取道家的秘方以期長生不死。他住在皇城中的別墅裏,然而又不能以一般的荒惰目之,因爲他除去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以外,對于家大事仍然乾綱獨斷,有時還幹涉細節。這位皇帝的喜愛虛榮和不能接受批評世無其匹,只接近少數佞臣,聽到的是各種虛假的情況。當他發現大事已被敗壞,就把昔日的一個
信正法斬首,以推卸責任而平息輿論。這種做法使得廷臣但求自保而更加不去關心
家的利益。1565年,嚴嵩去職雖已3年,但人們對嘉靖的批評依然是“心惑”、“苛斷”和“情偏”。然而他對這些意見置若罔聞,明明是爲谀臣所蒙蔽,他還自以爲聖明如同堯舜。
經過慎重的考慮,陽曆11月,海瑞向嘉靖遞上了著名的奏疏。奏疏中指出,他是一個虛榮、殘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舉凡官吏貪汙、役重稅多、宮廷的無限費和各地的盜匪滋熾,皇帝本人都應該直接負責。皇帝陛下天天和方士混在一起,但上天畢竟不會說話,長生也不可求致,這些迷信統統不過是“系風捕影”。然而奏疏中最具有刺激
的一句話,還是“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說普天下的官員百姓,很久以來就認爲你是不正確的了。
這一奏疏的措辭雖然極端尖辣,但又謹守著人臣的本分。海瑞所要求于皇帝的不過是改變自己的作爲,而這改變又非常容易,只需要“翻然悔悟”,由亂致治,也不過“一振作間而已”。言下之意是,如果皇帝能夠真正振作,選擇合宜的道路,赴之以決心,他還是有機會成爲堯舜之君的。
這樣的奏疏確乎是史無前例的。往常臣下向皇帝作诤谏,只是批評一種或幾種政策或措施,這種指斥皇帝的格和否定他所做的一切,等于說他這幾十年的天子生涯完全是屍位素餐,而且連爲人夫及人父的責任也沒有盡到,其唐突之
,真的是古今罕有。
嘉靖皇帝讀罷奏疏,其震怒的情狀自然可想而知。傳說他當時把奏折往地下一摔,嘴裏喊叫:“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旁邊一個宦官爲了平息皇帝的怒氣,就不慌不忙地跪奏:“萬歲不必動怒,這個人向來就有癡名,聽說他已自知必死無疑,所以他在遞上奏本以前就買好一口棺材,召集家人訣別,仆從已經嚇得統統逃散。這個人是不會逃跑的”。嘉靖聽完,又從地上撿起奏本一讀再讀。
嘉靖沒有給予海瑞任何懲罰,但是把奏章留中不發。他不能忘記這一奏疏,其中有那麼多的事實無可回避,可是就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那怕是提到其中的一丁點!皇帝的情緒顯得很矛盾,他有時把海瑞比做古代的忠臣比幹,有時又痛罵他爲“那個咒罵我的畜物”。有時他責打宮女,宮女就會在背後偷偷地說:“他自己給海瑞罵了,就找咱們出氣!”
此時嘉靖的健康已經欠佳,他曾經動過退位爲太上皇的念頭,可是這種放棄天下職責的做法,在本朝又並無先例。在1566年陽曆2月底,他左思右想,氣憤難平,終于下令錦衛把海瑞逮捕到東廠禁锢。刑部議決對海瑞按兒子詛咒父
的律例
以絞刑,然而嘉靖皇帝在以前雖然批准過許多人的死刑,在這時候卻沒有在刑部的建議上作任何的批複,因此,海瑞就在獄中住了10個月。
有一天,獄中忽然設酒肴相待。海瑞以爲這是臨死前的最後一餐,他神不變,飲食如常。提牢主事悄悄告訴他,皇帝業已升遐,新君不日即位,你老先生乃是忠臣,一定會得到重用,海瑞聽罷,立刻放聲大哭;號哭之余,繼以嘔吐。
1567年年初隆慶皇帝登極,海瑞被釋出獄。對他的安排立即成了文淵閣大學士和吏部尚書的一個難題。他的聲望已爲整個帝所公認。他當然是極端的廉潔,極端的誠實,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可能就是極端的粗線條,極端的喜歡吹毛求疵。這樣的人不會相信爲人
世應該有
陽的分別,他肯定會用他自己古怪的標准要求部下與上司。對他應該怎麼分派呢?看來比較穩妥的辦法是讓他升官而不讓他負實際的責任。于是,在不長的時期內,他曆任尚寶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官至正四品。這樣一個閑曹自然不能令海瑞滿意,因爲他是倫理道德的堅決信奉者和實行者,對
家和人民具高度的責任感。
1569年年初的京察,按照慣例,凡屬四品以上身服紅袍的官員都應當作出自我鑒定。于是海瑞在奏折中說:陛下既然赦免了我的死罪,又對我破格擢升,在所有的文臣之中,沒有一個人會比我更加迫切地要求報答陛下的恩典。接著,他謙虛地聲稱自己才淺識疏;又接著,他表示自己現任的職務只是專管查看呈奏給皇帝的文書,看罷以後原封發送,既無財政責任,又用不著下左右全局的決心,但是連這樣的一個位置還不稱所職,所以不如幹脆把我革退。
這樣看來,海瑞並不完全不懂得陽之道的精微深奧。他陽求罷免,
向管理人事的官員要挾:如果你們真的敢于罷黜我這樣一個有聲望的、以诤谏而名著天下的忠臣,你們必然不容于輿論;如果不敢罷黜我,那就請你們分派給我能夠實際負責的官職。
文淵閣和吏部終于向他低頭。當年夏天,海瑞被任命爲南直隸巡撫,駐紮蘇州。且不說這裏是全最富庶的地區,即使是一般地區,任命這樣一位不由進士出身的人擔任巡撫,也已罕見。但是這一地區曆來號爲難治,以海瑞的
格而就任斯職,有識見的人早就料到必然引起不良的後果。事實不出所料,8個月之後,他遇到參劾而被迫退休。
海瑞的新職一經發表,南直隸的很多地方官就自己估計到將會不能見容于這位古怪的上司,因而自動離職或請求他調。缙紳之家紛紛把朱漆大門改漆黑,以免炫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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