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5年安祿山叛唐,自漁陽(今日薊縣附近)以十五萬之衆南下攻占洛陽,繼之于次年取長安,迫得玄宗李隆基(即唐明皇)奔蜀,是唐朝由盛而衰的一段分嶺。有些曆史家以爲這事去618年唐之代隋爲135年,距唐祚之終(公元906年)則爲151年。這一盛一衰的階段,其長度也大致相等。
小時候上學,還沒讀到安祿山的身世和他的反叛事迹,卻先聽到楊貴妃的故事。主要的原因是文課本中選了白居易的《長恨歌》。當老師吟誦“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慾曙天”時,抑揚宛轉,縱使是鐵石心腸,怕也會爲之同情落淚。再加上曆來文人的渲染,如與白詩並行的《長恨歌傳》即稱“天寶十載(751年),避暑骊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夜始半,妃獨侍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情節哀豔離奇。又再有五年之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的慘劇,更增加故事的情感分量,怪不得其人其事傳誦千古。甚至在抗戰期間的重慶,也有1942年
立音樂院排演黃自所作《長恨歌》一事。作者也就是《焦土抗戰》的作者——這時完全置敵機轟炸戰火蔓延的情形于度外了。在兩小時內臺上音樂院的師生和臺下的聽衆重新
會一千兩百年前一個“英斷多藝,尤知音律”的君主和他“姿質豐豔,善歌舞”的妃子當初恩愛與以後生離死別憂恨纏綿的情節。畢竟任何的金科玉律,也要容許一二例外吧!這次演唱,倒也沒有被人攻擊說是逃避大敵當前
運如絲的現實,放棄各人戰時的崗位,而去同情一個只顧本身安樂不計生靈塗炭的獨夫和一個顛倒社稷的
家妖孽。
其實“人本主義”是人類一種共通的格,白居易的詩既具有這
格,則不論其所敘故事與目前政策有無依違,總之不能禁斷。縱有傳統中
專製政府的莊嚴與道學家之刻板,《長恨歌》仍是千古傳誦,也能通過抗戰而流傳至今。
然則白居易到底不是嚴肅的曆史家。即陳鴻的《長恨歌傳》也承認白“詩多于情”逡詩的目的就是要讓這故事經過他筆下“潤”而不至于“與時消滅”。所以《長恨歌》只能作
文教材,不當引入曆史課目。雖說白詩作于806年,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顔空死
”才五十年,與所敘事相去並不遠。
白居易沒有提及當馬嵬坡悲劇發生時,唐玄宗已將近七十一歲(中傳統或稱七十二歲),楊貴妃也三十八歲。在今日駐顔有術的條件下,一個女人三十八歲不能算是年齡太大,但是在中世紀就很難能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吸引力量了,可見得白詩聽任感情奔放有
漫主義
彩。至于詩中人兩方年齡有這樣大的差別,則是因她于745年封爲貴妃之前爲“太真妃”,更前則爲“壽王妃”。原來壽王李瑁,不僅是玄宗的
生子,而且是他所寵愛的武惠妃所生,曾一度被提出有被立爲太了作玄宗的繼承人之可能。所以楊玉環被玄宗李隆基寵愛之前確是他自己名正言順的兒媳婦。《舊唐書》沒有提到這重關系。只說:“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後庭數千,無可意者,或奏玄琰女姿
冠代,宜蒙召見,時妃
道士服,號曰太真。既進見,玄宗大悅,不期歲,禮遇如惠妃。”直到宋朝歐陽修等作《新唐書》才提出“始爲壽王妃”。《資治通鑒》則記入開元二十三年(735至736年間)“十二月乙亥故蜀州司戶楊玄琰女爲壽王妃”。據算當時她十七歲左右,與李瑁爲夫婦後至少已一年才被玄宗召見(因爲武惠妃也是在年底去世)。《長恨歌傳》則稱“诏高力士(宦官)潛搜外宮,得楊玄琰女于壽邸”。如果此事發生于武妃去世後不久,則楊玉環可能以“女道士”的身分和“太真妃”的名義與玄宗保持暧昧關系至少達七、八年之久。因爲直到天寶四載(745年)官方紀錄才稱“冊太真妃楊氏爲貴妃”。
可是玄宗之“亂倫”始終不是問題的焦點,壽王李瑁以後也未再産生任何周折。龍武軍(侍駕的禦林軍)在馬嵬坡逼著皇帝將他的愛妃交高力士缢死,一是因她之故,玄宗生活糜爛,到流連荒亡的地步。二則朝廷又因她用其從兄楊忠爲相,安祿山的問題,大部由他激成,以後不可收拾,自應由他負責。關于後者,牽涉唐代
防,因素較多,容下一節“九重城阙煙塵生”再談,現在說宮廷生活。
《新唐書》說:“天寶(玄宗的第二個年號,始自742年,以前則爲“開元”)外奉軍興,內蠱豔妃,所費愈不赀。”因爲《新唐書》成于北宋,作者的道德立場又較作《舊唐書》者爲堅強,對楊貴妃一家更是指責不遺余力。書內說及天子每年十月赴華清宮過冬時,妃之從兄及諸姊幸從,“遺钿墮舄,瑟瑟玑排,狼藉于道,香聞數十裏”。也就是珠玉首飾鞋襪一路亂丟亂甩,不可收拾,顯然是誇大其辭。
這種指責也牽涉到中曆史上經常發生的一種問題:真的皇室生活奢侈,就是“腐化”的征象,而必至
破家亡?我們知道八世紀的長安,確是有一種升平氣象,高級仕女,穿著印花的綢
,頭發挽髻,眼眶之外則施以各種
彩,有如今日之eye-shadow,即女
亦打馬球(polo),吹奏小型樂曲,一到各種季節,宮女之作拔河戲者一次總有好幾千人,較之明清已現代化得多。難道這些人文的因素統是不該有,一定要退步到茅茨土階,天子穿浣
,食不兼味,後妃也
不曳地,甚至上下都窮才人心舒暢?要是今日我們講曆史也仍因襲傳統的立場,如何能迎合時下的現代化?又如何能使中
史與世界史銜接?
可見得這中間還有一個重要的曆史環節未被提出:前人以爲一切都是道德問題,而玄宗唐明皇李隆基一朝,則已産生了一個極爲嚴重的技術問題。
公元754年,也就是安祿山反叛之前一年,戶部統計全共960多萬戶。這和初唐的三百多萬比較,當然有了顯著的進步,其原因也不是人口突然增了三倍。而是七世紀初期,開始均田製,原則上加入版冊上的戶口,就
授田。不管是采登記的戶口原來已經領有的田土來算數也好,或者真是政府重新分配而授與的田土也好,下級政府向人民抽稅時就要保障他們有田,所以除了最初登記的三百多萬戶之外,以後的增加,就非常的吃力。例如高宗朝652年,在安祿山叛變前約一百年,全年只增加戶十五萬,約占當時登記戶數百分之四。另一方面講,則均田製、租庸調製和府兵製縱有很多的缺陷,仍維持了一個相當容易掌握的下層機構。我們也可以想象從武後到玄宗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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