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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威尼斯

第2小節
黃仁宇作品

  [續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威尼斯上一小節],也就是165年之後,還有人看到4月16日威尼斯舉行紀念儀式,在遊行的隊伍中,有人捧出帶血汙的花緞,仍稱是1355行刑的遺迹。

  經過曆史家的考證,以上所說華立羅之妻的豔聞外遇,沒有實際的根據。大概因爲官方記錄不提及華立羅謀反的詳情,其中出諸道聽途說的細節也滲入正式曆史之內。譬如說華立羅受刑之日,他已76歲,他的妻子才45歲。她的名字也在各書之中寫成兩樣。擾事的斯東諾則確有其人,他後來也成爲威尼斯的統領,在位期間自1400年至他逝世的1413年,爲曆史上有能力的領袖之一。在1355年,他還太年輕,很難被邀請到統領一年一度的宴會裏去。如果他真有在華立羅面前放肆闖下大禍的輕佻情節,照理也不該再有各種機緣,循威尼斯的正規途徑,由海軍軍官,而後任省長,最後被推舉爲統領。

  只是華立羅yin謀之動機,還是引人注意。他年事高,又無子嗣(拜倫的劇本裏替他添了一個侄子,但是沒有曆史上的根據),自己出身于威尼斯最有聲望的貴族家庭,又曾在政府的許多部門服務,也曾帶兵作戰,現任的統領一職,是終身製,他半年之前當選時,獲得41票中的35票,他自己尚在亞威農(avignon,法guo境內,是教皇駐跸之chu)作外交上的交涉。據他向朋友道說,他從未企求或運動這職位。然則何以幾月之後,冒此大險,以致身敗名裂?

  斯東諾的導火線雖沒有根據,華立羅與造船廠頭目伊沙內羅及其他員工的來往卻是證據確鑿,所以後來判死刑的不只他們兩人,而有10余人之多。這些情形引起拜倫將他自己在19世紀初期的階級鬥爭思想寫進華立羅的頭腦與口中。可是華立羅從未表示他要領導工人運動,同時這種運動放在14世紀中葉的威尼斯,也是不合情理。1355年去黑死病不遠,歐洲人口一時大減,勞動力缺乏,已經引起工資普遍增高,因此也用不著促成暴動去提高工人的地位。

  德拉克洛瓦的油畫,代表著法guo大革命前後一般市民階級企求自由的精神。他們所反抗的暴君乃是舊ti製(ancienregime)的遺物,亦即是貴族、僧侶的領導人。以這種題材,加之于華立羅和威尼斯,則又不免張冠李戴。華立羅很可能的有做威權皇子(authoritative prince)的決心。他很可能認爲威尼斯的統領應有實權,不當受城中貴族層層節製。有些曆史家認爲他是主戰派,他之發動政變乃是希望與熱那亞作戰到底,不爲和議派的壓力所轉移。果真如此,他的悲劇並沒有lang漫畫家筆下牽涉之深。只能當作一種政治上和技術上的問題,也只有片面的曆史意義。

  今日我們檢閱陳迹,去華立羅企圖發動政變已600多年,去lang漫派詩人與畫家的筆下宣揚也超過一個半世紀。我們與其跟著拜倫和德拉克洛瓦去猜測這悲劇人物的心清,倒不如質問何以他的心情會引起後人如斯的注意。這題材既爲舞臺上的腳本,又是沙龍中的名畫,則作劇作畫的已經准備將此情此景永遠保留,吟詠觀摩。難道這1355年4月17日的一段往事真有如是魅力?

  我的答案則是引人入勝的不僅在于當時一段事實,而是牽涉著這事實的背景。拜倫說得好:“統領華立羅的yin謀,是現代曆史中一個最奇特的政府、城市和人民的年鑒中最值得注意的事件之一。”接著他又說:“凡事涉及威尼斯就是不平凡。她的容貌像一個夢,她的曆史像一段傳奇。”

  關于威尼斯的外形和面貌,已有兩位現今的作家指出:“威尼斯世間無匹。有理智的人不會在這地方建造一座城市。”時至今日,這城市內曆史上有名的建築物,都有繼續沈浸在shui中的危險。guo際間援救的組織,正設法將軟泥注入這些建築的地基內,希望將之擡高。

  其所以如此,乃因威尼斯向來就不是計劃中的城市。西元500年前後,幾批日耳曼民族的部落侵入意大利半島,此城乃在倉卒之中創設。一部19世紀的曆史如是說:“他們都是難民,爲數四萬余,在5世紀被蠻族逐出他們的故鄉,在這海沼之中避難。此chu土地經常移動,chu于鹹shui的沼澤之中,難民發現無土可耕,無石可采,無鐵可鑄,無木材可作房舍,甚至無清shui可飲。他們(仍然)在此創立了黎多(rialto)的港口。”

  所謂黎多原來泛指威尼斯各島,今日則爲兩個主島之一,在西邊,與東邊的聖馬可(san marco)毗鄰,中間只有一條大運河分隔。曆來的安排,商場都在黎多,政府官邸及群衆的廣場則在聖馬可。此外尚有環繞的諸島,已屬次要。這威尼斯城chu亞德裏亞(adriatic)海之北端,也算是東西海岸的分歧點。兩島去大陸只有2.5英裏的距離,其中大部分可以徒涉,可是內中卻又有很多深shuishui道,非本地人莫識,所以易于防禦。在她1000多年的曆史中,威尼斯曾數度瀕于被侵犯的危險,可是直到1797年拿破侖將她撥給奧guo之前,未曾爲外guo軍隊占領,其受大陸農業的影響也至微。

  拜倫所說,威尼斯的曆史可以當作一段傳奇看待,雖然容易ti會,卻無法直接的形容,現在容我作如是的解釋:

  過去約2000年來,我們在曆史上看到的政府,大ti都是君權政府。君權的根據,總是“君權神授”。既有宗教上的意義,也有道德上的附帶條件。要是神啓示于人,作之君,當然責成他率領臣民爲善,否則就沒有邏輯上的意義了。我們尚在它yin影之下,不容易遽爾ti會到這種觀念的源遠流長。中guo到20世紀的初年,才取消帝製。即英guo在17世紀初年詹姆士一世也還在提倡君權神授,他自己著書不算,還一再口授政教合一的宗旨,曾qin自說:“沒有主教就沒有guo王。”(no bishop,no king)其要義也就是要不讓他派出僧侶管製臣民的心靈生活,就用不著由他出面做guo家之首長。

  在這時候如果有人出面說:我偏不信你這一套。人生的目的,最初無非豐yi足食,既能溫飽,則求繁富。然後得隴望蜀,更憧憬于權力與幻想間的各種慾念,只要我能達到目的,也不關你事。至于我的善惡,也有我自己的良心作主。我與神的關系,更非你與你的主教所能幹預。

  這種意見,也可以算是資本主義的原始思想。說來容易,做去卻行不通。即楊朱爲我(第一章)也有這種傾向,已經被孟子與墨翟一並罵爲“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顯示曆史上的既成因素阻塞著“自由的構造”(free construction)。然在西元之前,東西的哲學家能夠提出上述意見時,各種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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