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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曆史》滿洲人的作爲

第2小節
黃仁宇作品

  [續中國大曆史滿洲人的作爲上一小節],滿人成功,端在他們肅清了一個憲法上的死結。他們在17世紀給中guo人提供了一種皇帝所具有的仲裁力量,此時的漢人反而一籌莫展。朱明王朝業已失去信用。李自成入北京之前,數度勸誘崇祯帝禅讓,而由新朝廷給他封王,可是始終沒有成功。如果诰天之明命,除舊布新,傳到民變的首領頭上,有了前朝退位之帝的承諾,則事實顯然;可是朱由檢甯死而不屈,他的遺囑在群衆心裏上有如致命武器,它給李自成的打擊力量不亞于他自己投缳的繩索。他自殺之後,再也沒有一個明代遺民能夠臣仕于李自成,而能不感覺廉恥喪盡,良心有虧。

  在實用的方面,清朝不待財政上的改組,即已使帝guo的府庫充實,這也無非是嚴格執行明朝留下來的法律,有如張居正執政時。李自成既使稱爲賊,即很難不用暴力而能獲得同樣的成果。

  這樣一來,明朝亡guo遺老就進退兩難了。傳統上孟子的原則,只要民情歡悅,guo君的出chu不成爲問題。在這條件之下,他們沒有抗清的憑借。可是依照當日習慣,消極的承受就是變節,于是也免不了內心的矛盾。很可能在如此緊張的心境裏,名士吳梅村才寫下了一首抒情詩,指出當日混淆的局面,咎在一個漂亮的女人。

  有了這些複雜的穿cha,反滿情緒也不能一時平息。抗命于新朝的人士感覺到一生的名譽與對朝代的忠忱已不能區分。有些覺得做人的大節在此時受到考驗,有些在故居本地舉兵的,可能覺得保衛鄉土事關自已的身家財産,這也與做烈士的動機有關。

  在長江下遊立即引起反抗的近因出于薙發令。對男子的理發作規定,原來是中guo的老傳統,明代即規定頭發挽辔,以針cha在腦後;滿洲人則將頭發之前部及于腦頂剃去。1645年新朝代命令全guo男子一律照辦,限10天之內辦畢,如不照辦則是違抗天命。漢人越覺得薙發爲一種被奴辱的chu置,而滿洲人執行命令的態度也越強硬,好像大帝guo的出chu全靠臣民遵命與否,而一切存亡去就之間全靠剃頭刀作主宰。一位翰林學士私下裏議論這政策,立即被判殺頭罪,只因他與皇室接近沾恩以絞死執行。究竟有多少人決定甯死不願在這命令之前屈服,無從什算,因爲這薙發的問題也和其他抗清的原因混爲一ti

  滿清另一個不榮譽的政策,爲大興文字獄。任何印刷文件如有謀反的嫌疑立即被官衙追究,通常並將情節奏呈禦前。極少數例子,撰文者會直率地提出他們忠于朱明王朝,多數情形,只在文字之中提及史事,從側面後面看來則似有對新朝廷不滿的嫌疑,例如有諷刺xing的詩句、被禁止的字ti、非正規的辭語、諧音的文句等等。如果一項文件被認爲有謀反的罪名,不僅作者和出資贊助者被懲罰,也連累到讀者、刻板者、印刷者和售書者。在最嚴承的案情中,犯者被淩遲chu死,家屬被判死刑,或流放,或發放爲奴。即犯者雖已身故也剖棺割屍。當皇帝震怒的,一件案件可以株連好幾百人,可是也有不少案情被告判爲無罪而開釋。這類文字獄斷斷續續地執行到清鎮的前半期間,直到18世紀末年才停止。

  然則所有殘酷生事的地方,抵不過各chu近代史裏提及的民族間的緊張。因著漢滿兩方缺乏永久的仇恨,使我們想到現在所謂的民族主義其實是近代社會的産物。在現代社會裏,文化上的影響,再加上經濟上的利害,使每個人切身感到集ti之間在對外態度上有其獨特之chu,如因外界的幹預而使這些社會價值有劇烈的改變,必招致強烈的大規模反動。在17、18世紀時,滿清無意將中guo傳統作大規模更動,漢人也未曾覺得他們的文物製度整個地被威脅,所以受激動的仍在全人口中占極少數。

清初盛世

  對大多數的民衆講,這一個半世紀(大概自清朝入關迄至1800年)是一段和平與繁榮的時代,滿清最初的4個皇帝因之享有盛名。

  順治(本名爲福臨,在位于1644年至1661年)幼年登極,初時由叔父多爾衮執政。順治宗教思想濃厚,他既受耶稣會教士湯若望的影響,也對佛教極感興趣。康熙(本名玄烨,在位于1662年至1722年)在各項標准上,符合了傳統中guo所謂內聖外王的尺度,他既仁慈也不乏決斷力。他在guo內主持大政,也帶兵領將馳騁于邊疆。在位61年,也正是滿清在中guo鞏固其統治的日子。他的臣民不會忘記,當南巡的時侯,船泊于鄉間,而皇帝燈下讀書至午夜未歇。康熙雍容大度,他的孔子雍正(本名胤祯,在位1723年至1735年)卻嚴刻而有心計。他在這時注重紀律似有必要,但是因本身及家事間的糾紛而對臣僚采取嚴密的監視,引起特務政治的擡頭。因他而流傳下來的偵探政事,帶有驚險的se彩。4個帝王的最後一個是乾隆(本名弘曆,在位1736年至1795年),在位60年。他井未在1795年去世,只是傳位于子而自稱太上皇,仍在幕後caoguo事至1799年駕崩方止。全中guo曆史中,未曾有如此數代帝王,繼續不斷將開明專製政績保持到如是之久。四人個xing不同,卻都富于精力,也都稱能幹。他們對政局之用心,集ti說來也是特出。在朝代開始之日,皇位左右備有大批譯員,可是順治朝結束之前譯員已無必要,皇帝已熟悉漢語漢字。雍正只在咒罵時才用滿語。康熙與乾隆本身即是學者,只是他們漢學造詣的深淺,曆史家並無定論。

  尚沒有充分說明的則是,此期間的和平與繁榮也由于各種有利的條件一時彙集所致。這一個半世紀之內,guo際貿易對中guo最爲有利:茶葉行銷于俄guo,生絲及絲織品見愛于日本(自德川幕府初年即如是),而此時歐洲正值啓蒙運動擡頭,沙龍鼎盛之際,中guo之磁器、地毯、漆器、首飾,與家具使西歐各guo首都表現著富麗堂皇。未漂白之棉織匹頭稱爲“南京貨”,初行于歐洲,後及于美洲。在工業革命前夕,中guo鄉鎮工業産品仍保持著一種黃昏前的質量優勢,直到西方超越中guo爲止。中guo所賺得的外彙有助益于傳統之農村經濟,由外輸入之白銀主要來自日本及菲律賓,經常又持久,于是使流通的貨幣量增多,加上guo庫及各省區的銅錢鑄造,更使流通加速。通貨雖膨脹但爲效溫和,在人口增加,耕種地擴大的環境裏,也無惡xing的後果。

  17世紀80年代消滅吳三桂等三藩後,省下不少向南輸送的兵饷。于是稅收所得之銀兩可以向北撥付。這時候八旗製度仍然生效。公元1696年康熙qin率兵8萬出塞,與蒙古領袖喀爾丹周旋,軍中有西方式的地車,爲前所未有。昭莫多一戰公認爲曆史上結束中guo邊疆遊牧民族以騎兵占優勢的轉折點,戰後喀爾丹可能服毒自盡。18世紀乾隆又繼續占領新疆,所拓領土至巴爾克什湖以西。

  在這期間中guo與沙皇統治下的俄guo接觸,1689年尼布楚條約和1727年的恰克guo條約都在有清一代軍威最盛年代所簽訂,于是將北部疆域固定化。當日所轄地區遠較今日爲廣。

  高麗(今日之朝鮮和韓guo)已在滿情入關之前臣服,這時候暹羅(今日之泰guo)、安南、不丹和尼泊爾也朝貢的屬guo。只有蒙古與西藏另有棲chu,滿清不以之爲guo家,但是其爲邊境的屬土,卻又與內地之省份不同。及至康熙在位末年,guo庫充實,于是诏令全guo人丁稅以公元1711年爲淮則,以後人口增加亦不增稅。按其實,皇思浩蕩,但臣民之所得卻不一定爲禦前所賜,因爲中guo賦役之“役”內的“丁”一向只是一相對的單位,可能沒有任何年代之丁數與成年的人口數完全吻合。各地區編造丁冊的方法就各不相同,以後按丁冊征取人頭稅,也依中央及地方之需要而向上或向下調整。只是康熙的一道诏令,表現出當日皇帝對現局有絕對的自信而已。

  整個說來,清朝對明朝的製度很少更變。官員的俸給仍然是極度低薄,各員的額外收入,從各種既非違法又不合法的“事例”而來,例如熔解銀兩之“火耗”。雍正下令茲後將這一半合法的附加正規化,因之“養廉”成爲一種公開的名目,凡是經理財務的官員,都有是項收入。

  滿清雖承襲了朱明王朝組織系統,可是它在功用上的表現和以前不同。最顯著的是,清朝前期在財政擴張之際,皇帝能行使之職權,遠勝于明末之帝王,他們在明朝只是百官名目上的首長。清室堅持皇室之繼承問題全系家中事,不容外人置喙;他們也讓皇帝之qin王稱爲“貝勒”者爲禦前的顧問。如皇帝未成年,他們正式指定攝政王,而不像明朝還假裝是由幼年皇帝實際作主。這樣使漢人的官僚分爲朋dang借此爭辯,及以監察官倚靠抽象的名目爭執的辦法無從實現。清代的宦官一般只在宮中,活動較受節製。

  所以除了最初的抵抗之外,滿漢關系與時增進。通用受禁止,實際上則一直未施行。好幾個滿洲皇帝有漢人的妃嫔,傳說 康熙及乾隆的生母均爲漢人。漢人參加政府的機會極少限製,只是最高的職位要和滿人分權。每一部的尚書(部長)二人,滿漢各一,侍郎(部長)四人,滿漢各二。大學士爲皇帝的秘書,也依法如是安排。1729年雍正創設軍機chu,在軍機chu“行走”的官員或爲大學士,或爲尚書,或爲侍郎,都由皇帝指派。他們同時又兼理原來的官職,所以這更增加了官僚權力,而減低了滿洲qin王貝勒的力量。以後漢人之任總督巡撫者也愈多。

  因此,用現代眼光的學者想從清代的紀錄之中尋覓漢人民族主義的導火線,卻找不出來。在清朝入主之後所出生的漢人,仕清已不能算爲服侍異族之主。這是“他們的”帝guo,他們有出仕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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