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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曆史》1800年:一個瞻前顧後的基點

第2小節
黃仁宇作品

  [續中國大曆史1800年:一個瞻前顧後的基點上一小節]與經濟上最前進的部門發生關系,而且也坦白聲明,提高人民生活程度不是它的宗旨,所以他所標榜的道德無非也帶著泥土氣息。清朝雖然也無意于改革,但到底將它手上所主持最缺乏彈xing的管理法規稍微放松,例如讓較多的貨幣流通,在某些條件下,對財政采取現實的態度,不完全期望官僚克己從公,開放廣州的海禁等。然則大ti上講,全局已定,也無從推翻。guoti製的最大功用是將千萬的農村糾結在一起。意識形態較科技優先,文化上的影響比經濟更重要,各級官僚的消極xing比他們適應環境的能力還要被重視。甚至邊境上的武裝沖突也不足改變這作風,與第二帝guo的高度機動態相比較,第三帝guo確無機動xing,這結果可能使《原富》的作者覺得中guo長期“停滯”。

地緣因素

  這是誰的過失?我們是否要責備宋代的改革者,他們過于輕舉妄動?要不是他們的失敗,何以1000年後,無人再敢嘗試以貨幣爲管製的基礎?是否咎在忽必烈?他一心只顧到戰勝取功,而未將中guo本部構成一種系統?是否我們又要譴責明太祖朱元璋?他是否對宋朝的失敗反應過甚,因此才把鍾表向後倒撥,超過了任何合理的程度?是否清朝皇帝也有罪愆?他們一心只想做中guo式的天子,而不敢真實地恢複中guo固有文化的長chu。甚至今昔情況已有不同,他們生活在17世紀和18世紀,應當對外間世界多幾分認識?簡單的說,從短視界看來,以上假定,其中一個或是全部都可以經過一番搜集,構成令人置信的專題。

  但是把這些事迹擺在一起,前後貫通地看來,我們覺得當中有無可避免的地緣政治因素在,它的影響超過所有曆史人物及各朝代作爲的總和。本書在前述各章內,前後提出各種議論,綜合起來都可以歸並于亞洲大陸整tixing所賦予曆史的影響。既有2000英裏容易被人侵犯的前方,中guo不得不構成一ti,于是才能生存。戰略上的需要不僅要顧及攻勢的力量,能對沙漠地帶有沖擊力,尤其要整備後方,造成長期作戰的持久xing。更重要的則是,要有後勤的能力支持以上兩種要求。在這些條件之下,斷定了數量的優勢超過質量。亞洲大陸的氣候如是,所有的皇帝與中樞主政的官員,不得不經常想起饑謹和可能引起謀反和叛亂。如何使生活更豐富優渥只能擺在這些顧慮之後。另外要防製地方力量威脅中樞,則貴族的莊園不容考慮,在此情況下只有向個ti農戶直接抽稅。簡單均一成了當中最重要的原則。開庭審案在這種ti系下不容易,法庭的用費以及訓練一批精通法律的職業人才都得再三考慮。有了以上的前提,則在經濟上比較合適的安排,如唐宋之交“五代十guo”時,南方比較有效率的guo家設施都不能經久。中guo曆史上的大帝guo如漢如唐都是建立在粗線條的基礎之上。宋朝對貨幣的著眼較爲前進,可是結果仍被比較落後的明代製度席卷。清朝皇帝的優點和劣點已經擺在眼前,從曆史上長期合理xing的觀點看來,他們等于被邀請松解一個憲法上(此指不成文憲法,亦即基本的組織)的死結,他們文化程度較低,至此反成長chu。因爲他們無牽挂,所以更能一視同仁。他們也更能心甘情願地學習,因之他們施政綱領有社會環境的支持,它總是重視最主要的事物,也注意于滿足人類最基本的要求。

  于是,有一個可怕的情形要預先提出:有朝一日中guo被迫改造,革命程序定要推翻1000年來之所作爲。在西歐和日本,以商業上的條理治guo可以從組織中層發動,商人可作有效的貢獻,中guo則需要將商業條理與組織加于成百上千的官僚或以億萬計的農民頭上。而社會的習慣又一向不注重民法,內中私人財産權有了君子不言利的習慣,又用自我抑製,對人謙讓的教條阻塞正當的爭辯,結果只有使真僞不分,上下顛倒。有了這些複雜的因素,來日的革命要將這一切清算,必定會曠日持久,也會悲痛慘切。

社會經濟方面的限製

  現在我們可以再從1800年的立場重新檢討朝代循環說:乾隆的記錄不如他說的那麼完美。一開始,他並沒有接受一套完善的財政系統,有如最近的研究所發現。也象和坤事件所顯示,他生前有不少難爲人言的事迹,當時仔細的遮羞,事後才逐漸暴露。傳統官僚主義的作風,真理總是由上至下,統計數字反映著上級的要求和願望。“十全老人”的“十全武功”主要是由漢人組成的“綠營”擔當,他們曾遭受嚴重的損失,只是沒有對外公布。白蓮教爲一種秘密結會的組織已有多時,事實上也在他禦宇的最後數年內公開叛變。

  與群衆暴動密切相關的,是由于過去150年內部的和平和繁榮引起人口的激增。迄至1800年,中guo的人口已接近或者遠超過3億。無可懷疑的,在滿清前4個皇帝在位期間,他們統轄的人口已經增加一倍。在這農業guo家內,勞力即是資本,農業上的剩余很難轉移到其他方面去生利,只方便地用以支持人口。可能開拓的新耕地日見稀少,這guo家就不幸地落入馬爾薩斯的“慘淡的科學”範疇裏去。馬氏的人口論與法guo大革命同時,只比乾隆去世日早了10年。

  接近1800年。山西之票行已開始在各大城市設立分行。蘇州和南京地區間,絲織品的緞機據稱數以萬計。製鹽業、銅礦和瓷業的製造雇傭了大量勞工。這些傳聞通常零星地載于各種資料之內,缺乏詳細的記載陪襯,有時使現在的讀者感到迷惑和懷疑。實際上這些情形最多不過表現,迄至歐洲工業革命之前,中guo仍有若幹財富單獨集中的例子,爲西方所無。可是這些零星的情節不足以構成一個系統。如果我們一定要用資本主義這一名詞的話,我們一定要想象其爲一種組織和一種運動。一個社會要從“農業的系統”轉變而爲“商業的系統”之際,不僅它的法律工具要全部調整才能適應新環境,而且所有人民也要經過相當的准備,然後他們之遵守新法,才具有一種社會的強迫力個人及各公司給予彼此之信用,所涉銀錢證明私人財産權已經固定,所以分工合作,將服務及貨品互相交換已是不教而能,也不待勸說而自願參與。因此,症結不在于財産之多少,而是這財富如何才能交換而用于投資,使它繼續成長生利。及至今日爲止,所有的guo家有了如是一段的突破經驗後,即發覺其轉變無可逆轉。中guo在1800年毫無與這程序接近的征象。所以將上述例外的情形集合起來,而稱中guo已有了“資本主義之萌芽”實無意義,這等于說一個小孩子不稱他爲小孩子,而勉強叫他爲“預備成人”。

清朝實用主義的局限

  清朝在學術上以“實用主義”著稱,在1800年前,好幾部偉大的小說已經出現。可是這裏所稱實用主義只不過說當時的學者不效法宋儒之作形而上的揣想,也不學明儒之接近于參禅以求頓悟。他們仍然缺乏一種物質上的環境足以使他們獨立地思索。所以也無法tuo離根深蒂固的社會價值,這些社會價值既已于官僚的經理管製結不解緣,他們也就信而不疑。這一批思想家更正了過去學者若幹的矯柔造作,可是所謂實用主義者緊隨儒家經典和曆史,始終無法産生一種透視的眼光,看到肉眼之所不能見。實用主義有何用場?還不是tuo離一種思想系統以便製造另一種。象培根和笛卡兒所發現,科學因長久的和堅持的“不相信”而産生。清代的實用主義者無此徹底,他們也沒有希臘科學家的程度,相信自然法規需要不斷地展開(這種想法日後對歐洲的文藝複興産生了作用),且清朝的實用主義尚不能産生有如戰guo時代“百家爭鳴”的多元形態。

  清代的小說也實有它們獨特之chu。他們將當時的生活狀態以極悠閑的態度寫出微細之chu,非其他文字所能勾畫。可是從曆史學家的眼光看來,這些小說仍爲官僚主義之下的産物。《紅樓夢》帶著唯美的se彩,過度地追懷過去,過于感情化,過于女xing味;《儒林外史》極端諷刺,卻好象一部論文集。作者之憤怒和自我憐惜表彰著他們生活範圍之窄狹,他們的讀者與愛慕者想必深切地了解而具同感。

  我們是否把一個時代批判得過度?如果我們的目的只在敘述18世紀,那可以說立論過于苛刻。要是不tuo離18世紀的眼光,本來我們也可以循著歐洲的啓蒙運動,贊揚中guo爲社會上和諧的好榜樣,或者像法guo的重農主義者一樣,相信中guo人總是將注意力集中在要緊之chu,再不然又可以學著當日的技工,欣賞著各種中guo式(chinoiserie)的物品,從柚木桌椅上的镂空雕刻到幾尺高的漆器花瓶。其外表有如綢緞之精美。可是片面的優雅高尚只引起另一方面的危機和危險。公元1800年距鴉片戰爭只40年,那一天來臨時,中guo和滿洲的士兵要用過時的梭標與大刀對付一群以540尊火炮擺在16艘船艦之上渡海而來的敵人。以後尚有接著而來的150年苦難事迹,這些事迹也都是源于同一基本原因而産生的壓力與緊張xing,一路下去終至于文化大革命。外間的觀察者看不清其來龍去脈,所做分析,才會以“瘋狂的根源”(rootof madness)爲題。

  我們雖對18世紀中guo有苛刻的批判,其用意無非說明此中確有“根源”,但無“瘋狂”。假使讀者願意追溯深遠的話,則表面上看來不可思議的地方仍有其解說。其根源出自地理,也出自曆史。在那情形之下,1800年並不是一個分裂點,它是一個適宜的基點,讓我們稍做停留,瞻前顧後地反思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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