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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第14章

白桦作品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se小碎花的布窗簾。

  又該去農場送交每個月都要送交的診斷證明書了。在公共汽車上,當我閉目冥想的時候,一直在我的記憶中不斷閃現的卻是桂任中一人。別的人和別的事,無論多麼有趣,多麼具有刺激xing的圖畫,都無法擠進來。老桂放牧的一群黃牛,每一只都有一雙悲哀而赤誠的眼睛,和老桂的眼睛完全一樣。老桂無限虔誠地仰望著那座高大的塑像……老桂獲准得到五天假由于欣喜感激而匍匐在地的樣子……老桂在會上爲了爭取提問舉起的那只幹瘦粗糙的手……老桂抱著斷tui慘叫的那張抖動的嘴……老桂爲我捶背的那只手……

  穿著一身新yi服的紙紮人似的老桂緩緩向我走來……楊白勞似的老桂被迫在結婚證書上按手印……老桂抱著裝有瓊的骨灰的鞋盒和我走出那座爲了演戲給外guo人看的花園別墅,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淒涼和受辱的痕迹,只有一種十分害羞的業余演員終于卸裝下了臺的輕松感……我一想起他,心裏就十分痛楚,象是一只鷹爪子毫不憐憫地從我的song膛裏往外拉著我的五髒六腑。只要他活著,他的生命就是一部演不完的連臺悲劇。是由于他的xing格,還是由于他的愚昧——一個在guo際學術界赫赫有名的學者怎麼能給他加上這樣兩個不相稱的字呢?可我無法解釋由于他自己的迂滯造成的一系列使人哭笑不得的慘劇。

  他並不是一個只懂得“氫二氧一是爲shui”的中學生,他在物質元素的化合方面的造詣極深。他是化學這門科學領域中的高智能的自由人。爲什麼會在社會科學領域中還象是發育不健全的嬰兒呢?難道愚民政策加高壓會有這麼大的威力麼?初生的嬰兒被狼拖去,在狼群中長大會成爲生吃腐肉的狼孩,我能相信。但成人——成年的高級知識份子也能變成狼人嗎?!真是令人大惑不解。當然,中guo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在不同程度地狼化、豬化了。但時至今日,象老桂化得這麼深,這麼長時間的執迷不悟,撞在南牆上還不知回頭的人,實在也不是多數了。我覺得應該點化他一下,象佛教的觀音大士那樣,用柳枝蘸著淨瓶的甘露滴在他的額頭,他就會豁然開朗,從沈迷中驚醒過來,懂得在懸崖邊上止步。懂得“見人也不說人話,見鬼更不說人話”。懂得任何一座塑像所以高大,是因爲鋼筋架子紮得大,shui泥用的多。可誰來點化他呢?觀世音大士也只是佛經裏創造的神,在宇宙間根本沒有這麼一個物質的東西,是不可能用化學的方法配製得出來的。只有我,只有我可以點化他。我有義務、有責任點化他。否則,我就太殘酷、太玩世不恭了!他的苦難已經夠多的了!應該幫助他遊出苦海了!想到這,我覺得我的頭頂上絕對有了一個光環,圓圓的、亮亮的光環。一種崇高感使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我不能和他面談,我要給他寫個條子,他可以反複地看。對!我當即從挂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用自來shui筆寫了如下一個便條:老桂:我一直惦著您!您好嗎?您不會好的。因爲您太誠實、太誠實了!物質元素在化合時的一切細微的假象都瞞不過您的眼睛。但是面對生活中的假象,尤其是生活中的神聖的假象,您失去了任何覺察的能力。不僅如此,您自己還用一種夢幻般的熱情對神聖的假象加以渲染。我們人人都有一座心獄,您的那一座比別人更加森嚴。您爲什麼不試圖哪怕擡起頭來從鐵窗之內看看獄牆以外的廣闊空間呢?有時候,跨一步就會得到一個新的天地。我衷心希望您能聽從我的勸告,想一想,象思索您思索過的那些表、公式、方程式一樣。您會明白的!祝您一通百通。

  愛您的學生 梁銳x 年x 月x 日我把便條疊了一個花結,在我辦完事離開農場時,把它塞給了老桂。我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這是我給你的信。”

  “信?”他很奇怪。

  “只能你一個人看。”

  “我一個人看?”他的表情很奇怪,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多看幾遍,想想,燒掉……”

  “燒掉?”他的聲音變得很陌生,幹得象兩片枯葉飄落下來。

  我又重複了三遍,才如釋重負地走了,很順利地搭上了長途公共汽車,只等了一分鍾,巧極了。我坐在長途公共汽車上閉著眼睛打盹,但我的臉上一直是笑容可掬的,因爲我自己又向前跨了一步,一個美麗的新天地在我腳下展開。我想象著老桂如夢方醒的樣子。他的額頭上放著智慧的光,混濁的眼睛變得象泉shui那樣清,由于感激我而老淚橫流。

  “嘎——”急刹車冷不防把正在幻覺中的我抛上車頂,再從車頂上落到座位裏,頭、屁gu,兩頭受傷。出事故了?撞車還是壓死了人?我剛剛把腰扭得可以活動。車門開了,車外走上來兩個人。一看,使我大吃一驚。一個是我們農場保衛組組長;一個是保衛組組員。農場保衛組就好象一個guo家的公安部加安全部再加法院、檢察院。組長就是部長加部長加院長再加一個院長。他們的四只眼睛一下就對准了我。

  “梁銳!下車!”

  “出了什麼事嗎?”我站起來問他們。

  “你他ma的問誰?”組長大人發怒了。“少啰嗦!給我滾出來!”

  滾,當然是滾不出來的,還得走出來。一下車就被他們爲我預備好了的手铐铐上了。

  他們铐我的方法是全新的。右手從肩上,左手從腰下扭到背後,铐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問一句:“爲什麼這麼铐?”

  那位組員說:“這叫蘇秦背劍!外行!”

  我當然外行,專別人政的這一行並不是誰都可以幹的。中guo人文化很高,幹什麼事都要有個名堂。杭州西湖有八景,chuchu都得仿而效之,湊夠八景。風景配上個文雅的好名字,無可厚非,是爲了增加人們的觀賞慾。每一樣中guo菜爲什麼也要配上個好名字呢?

  貓和蛇的屍ti燒在一起,美其名曰:“龍虎鬥”。ji的屍ti再配上一只西紅柿,美其名曰:“丹鳳朝陽”。菜起個好名字,也能理解,是爲了增加人們的食慾。給我上铐子還來個具有英雄氣概的名堂,這算什麼呢?也是爲了增加人們的食慾?果然如此,在我帶铐子到上吉普車的短短一分多鍾的過程裏,立即吸引了一大堆人。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

  公路兩旁連個村莊也沒有,難道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中guo人之多,真是名不虛傳。他們對于是我被權力的野獸吞噬掉而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感到興高彩烈,好象他們每一個人也站在權力的一邊參與了吞噬。

  吉普車向來的方向馳去,至少有一公裏才甩掉那些圍觀的人。吉普車的彈簧比起超豪華的小臥車來就差得太遠了。不到五分鍾,我就認識到蘇秦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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