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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第18章

第3小節
白桦作品

  [續遠方有個女兒國第18章上一小節]從上yi第二和第三個扣子中間抽出來,向天上一揮,大叫著:“吊起來!”

  看守們的業務shui平可真是熟練到了家!在我一眨眼的功夫,98號已經被吊在杆子梢上了,雙腳離地足有七米。98號居然沒有叫,就象一個在經驗豐富的護士手裏的病人一樣,針頭紮進肌肉之後都不覺得。

  女人們的心腸是軟一些呢?還是表情豐富一些呢?她們幾乎是同時把頭低了下來,只有三個女人沒有低頭,而是仰著灰白se的臉,睜著六只黑點兒似的眼睛。難道這三個女人就是那個大的、二的和小的嗎?

  98號似乎也在俯瞰那三張仰望著的臉……

  那天深夜,都睡著了,那個被吊打得死去活來的98號也不再呻吟了,不知道是沈睡著還是chu于旋暈之中。我卻大睜兩眼欣賞著衆人皆睡我獨醒的情趣。我渴望在這死一般的監獄之夜,除了囚友們的鼾聲之外有點別的聲音,但沒有,長久長久的沈寂,甚至連蚊子的嗡嗡聲都沒有。夏天並沒過去呀!多麼奇怪!難道連蚊子也失去了振翅飛翔的興致了!它們都飽了,飛不動了!囚友們的血可以隨便吸取,它們都變得懶惰起來,沈重起來,准是正貼在牆上慢慢消化著我們的血哩!有了!聲音!什麼聲音?輕輕的腳步聲,從長長的甬道的北頭走來。這個走路的人,盡可能使自己的腳步輕到沒有聲音,我盡可能使自己的聽覺靈敏到極限,所以我聽得很清楚,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由北向南走來。

  不對呀!所有夜間值勤的看守都無須輕手輕腳。他們在監獄裏,不管什麼時候,從來都象走進豬圈一樣,從來都不會想到要照顧到豬的睡眠,不要驚攏豬的好夢。他們總是有意讓釘了釘子的皮鞋底在shui泥地上放肆地演奏大軍進行曲。難道這人不是看守?在監獄裏不是看守就是犯人。會是犯人?一想到這兒,身不由己地爲這個犯人忐忑不安起來。

  半夜裏犯人走出牢房,准是越獄!真蠢!白天剛剛當衆吊了一塊樣板,你真會找機會。

  從這裏走到不再稱爲監獄的地方,至少有十道鐵門!腳步聲在我們牢房的鐵柵前停住了。

  我開始耳目並用,在灰暗而狹窄的天空投射下來的微光的襯托下,我看見了一個黑se的人影,一個非常熟悉的、ti態臃腫的人影——監獄長!我的不安消失了,繼之而來的是好奇。他來幹什麼?爲什麼一反常態,輕手輕腳?是來觀察98號的動靜?還是來聽我們的竊竊私議?這些對于他毫無意義,他並不重視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的態度。態度好或態度壞,有沒有不滿情緒,他全都不在乎。一道一道的鐵柵,一道一道的鐵門從犯人一進監獄那天起就是不可動搖的權威,什麼你也不用想。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千真萬確!

  我絕不會看錯這個驕橫的影子!他輕輕走來,站在我們牢房的鐵柵前幹什麼?他開始有了動作,從褲兜掏東西,什麼東西看不清。他把抓在手裏的東西扔過來,很准確地落在96號的被單上,一個,兩個……沒了。監獄長的黑影消失了,只剩下越來越輕的腳步聲。

  等我坐起來,想辨認落在96號被單上那兩個物ti的時候,那兩個物ti不翼而飛了。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獨自醒著,96號也沒睡。他以閃電般的速度把那兩件東西收進了他的被單。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准是兩管大號的白玉牌牙膏!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se小碎花的布窗簾。

  芸茜再也不會來了!她來不了,也不想來了!以往那種由于徹底的失望、無助、屈辱而達到過的無優無慮的境界,被芸茜的一次神奇的探監沖垮了!雖然很疲倦,卻經常失眠。人們說老來才會失眠的,我老了嗎?沒有鏡子,洗臉沒有盆,只有一個shui嘴子,根本無法看到自己。夜間多聲部的昆蟲的合唱,明確無誤地使我感覺到:夏天已經過去了。秋天正在越過獄牆和層層鐵門、鐵柵,已經開始在拉著我身上的薄薄的被單!我再也不渴望夜裏的聲音了,除了囚友的鼾聲,還有豐富多彩的蟲鳴,聽多了,所有這一切都變得聽而不聞,又陷入空洞的沈寂。即使真的再一遍一遍地聽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交響樂,我怕也不會象在蝸牛殼裏那樣每一遍都很激動了。因爲那時候我還有一個蝸牛殼的世界,還有愛,還有模糊的期待,還有兩個人的自由。一個人chu于明知道沒有期待而又偏偏要期待,每一個細胞都在騒動,在這樣的時候,柴可夫斯基也是無能爲力的。

  忽然,我從空洞的沈寂中一躍而起,遠chu象是響起了槍聲!——怎麼?“文化革命”

  搞了十年,又在搞武鬥?不象!不象是武鬥的槍聲,逐漸稠密得分不出點來了,難道這是暴雨?同牢房的囚友不約而同地都坐了起來。不是暴雨!如果是暴雨,我們的被單一開始就要濺shi了,鐵柵只能擋人,是擋不住風雨的。整個世界都落進這種鳴響之中,其密度就象一塊很厚很大的鋼板,摸不到它的邊。我有生以來沒聽到過這種聲音。我們這些鐵柵中人,對于這種壓倒一切的陌生的巨響,感到痛快並惶惑不已。誰也猜不出這是什麼響聲,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個最黑暗最悲涼的時間和空間?一切絕望的人和動物都會對異常現象感到興奮,潛意識裏希望這異常現象是一種變動。我相信,我們所有的囚友都醒了,都在睜著眼睛、張著嘴,象關在屠場牛圈裏的群牛,張望著一場掠地而來的大火一樣。我們的95號,那個十五歲的“大叛徒”,不!他已經不再是十五歲了,時光在鐵柵間流逝了兩年。他扯扯我的袖子,小聲說:“象是爆竹……”

  “對呀!”他提醒了我,也提醒了所有的囚友。是爆竹聲!可今天也不是大年夜呀!

  而且多少個大年夜都沒聽到爆竹聲了!中guo人早就沒年沒節了!孩子們連什麼是壓歲錢,什麼是端午的棕子,什麼是年糕都不知道了。只有每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每人配給半斤面條、二兩肉,吃一頓肉絲面。牢房裏也不例外,和高牆以外的人不同的只是沒有那二兩肉,這是一年唯一的一次可盼望的美食。

  的確是爆竹聲,可這是爲什麼呢?意味著什麼?牢獄裏的人是無權知道一切變故的,因爲日月星辰都不屬于我們,我們當然會忘掉地球是圓的,並在不停地轉動。

  是喜?是憂?

  連成一片的、厚厚的、重重的、不衰的爆竹聲整整響了一夜,一直到清晨才漸漸稀疏。沒有人吹起chuang哨,既不給稀飯吃,也沒人催我們到大院子裏去砸石子。每天上午從高牆與高牆的縫隙間擠進我們牢房裏的那一寸陽光已經和我們見面了。我們牢房裏的十只蒼白的手都伸向那溫熱的——或是在感覺上有點溫熱的、可愛的光。我們的手在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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