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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第33節

畢淑敏作品

  護士長來上班,傷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紋,括弧在嘴邊,牽扯著表情肌,令人覺得她總在無端發笑。

  大家說,護士長,您這個酒窩是公費整容,所以上班時間,該增加使用頻率。

  護士長說,想得美!你們要學會看我的表情,以後,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護士長進了13號病室,對範青稞說,叫你留尿複查,爲什麼不好好做?現在化驗科報你的標本不合格!

  範青稞說,不會啊?我很守規矩,從沒槁錯。

  護士長忿忿道,這麼說,反是我搞錯?或是化驗科搞錯了?你不服,自己來看化驗單!

  範青稞只得跟在護士長後面走。走啊走,護士長越過了護士站,把範青稞領到了接診室旁的小房子。這是護士短暫休息的小天地,牆上挂著換下來的家常yi服,窗臺上擺著用了一半的洗發香波和充當shui杯的果醬小瓶,有一種誘人的家庭感。

  化驗單如今改放這了?範青稞狐疑。

  哎喲,我說你這個範青稞同志,怎麼這麼死心眼?我不用這個辦法,能不顯山不顯shui地把你從病房裏調出來嗎?你不是打算長期潛伏嗎?護士長振振有詞。

  範青稞面對面地見到傷未痊愈的護士長,很有些羞愧。

  她原來一直認爲自己相當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飛的時候,簡直嚇呆了。作爲簡方甯的朋友,一個正常人,她應該英勇地製止病房裏的惡鬥,可她傻傻地縮在角落裏,思維停頓,好像在看一場並不精彩的卡通燈。自我譴責的同時,也自我開tuo。她想,這是因爲看武打凶殺的影視節目太多了,以爲人生不過是戲,看到出血就以爲是特技表演,只要與己元關,就張大了嘴看熱鬧。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氣,都在虛構的故事裏消解了。

  範青稞喏喏道,護士長,那天我要是會美人拳就好了,幫您一把。

  護士長說,別!那功勞就得咱倆攤了。光榮還是獨享好。

  範青稞只得回到化驗單問題上,說謝謝護士長。您爲了我,變得鬼鬼祟祟。

  護士長說,我這一輩子,總是光明正大的,煩死了。幹點yin謀詭計的事,很有趣。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我得謝謝你。

  範青稞說,您叫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護士長說,一會兒要來一個病人,簡院長原是准備qin自給你講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給了我……

  範青稞沒精打采地說,護士長,您要是忙,就幹別的事去吧。關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樣的故事,我都聽煩了。故事不外乎上當受騙墮落那幾種模式,沒什麼新鮮的。

  護士長說,咦?不感興趣了?我臉還囫囵的時候,看你到chu豎起耳朵,像個包打聽,這麼快就洗手了?

  範青稞說,事物總是發展的嘛,哪能一成不變。要說我的活思想,大ti經曆了這麼幾個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們一個個面se枯槁骨瘦如柴,心裏就哆嗦。然後是好奇,我覺得他們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雖說都是三根筋扛著一個頭,血管裏流的血不一樣的。睡覺的時候,我使勁地洗洗眼睛,覺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後來就開始可憐他們,不,是傷感人類的弱點,因爲好奇和追求虛僞的幸福,要以生命作爲代價。之後,飛快地進入了最後一個階段,麻木不仁,置若罔聞,變成鐵石心腸。不知還有沒有悲慘的故事可以打動我,反正我是越來越冷酷了,說真的,以前幾十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些日子看到的腌臜事多,聽到的醜話多。不過有一點始終如一,就是滿懷階級感情地爲你們作探子。

  護士長大笑起來說,你才住了幾天院,就這樣叫苦連天?我們呢?院長呢?你不過權當一次旅遊,途中睡了幾天下等旅館,我們可是日久天長的紮根派。

  範青稞看護士長喜笑顔開,語氣卻是惡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說過笑就是怒的話。

  範青稞說,不是我瓦解革命隊伍,要是能走,還是調走吧。

  護士長說,我不能走。留在這裏,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他們一哭,我的心就軟了。心想,一個人活著,能被別人這樣感激著,期望著,也不冤了。等一會兒,那個病人就是他老爹陪著來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範青稞說,護士長,我在您這兒鍛煉出來了,變成油鹽不進的花崗岩,只怕什麼也感受不進去。

  護士長說,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氣。最怕的就是我這種人,沒什麼本事,自己還shui深火熱呢,卻一天想著救別人。那人快來了,我先給你講他的故事吧,這是院長的醫囑,我要立即執行。要是晚了,被院長發現,要扣獎金的。

  有一次,簡方甯到另一所醫院開學術會議。出門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揮著從醫院鍋爐房抓來的一把方頭鐵鍬,在院子裏毆打一個年輕人。老頭實在是太老了,搖搖晃晃像是從古墓裏爬出來。大鐵鍬哪裏揮得動?被他拄在手裏,成了臨時拐棍。

  那個年輕人也不避讓,乖乖地等著挨打。老爺子喘了半天氣,終于積攢出打人的力氣,舉著鐵鍬頭就要往下砸,一邊說,我叫你不抽血,原來是爲了這!我打死你個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爲什麼對我這麼狠?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你都不放過我……啊……

  老人的淚把胡子沾成一縷一縷,就在鐵鍬就要砸下的瞬間,又撲上來一個臉白得像豆腐渣的中年女人,喊著,爹,你饒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讓他也走了,咱們這個家就完了……

  旁邊圍觀的人,一時也弄不清他們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勸,煤粉四揚,怕迷了眼睛,就不遠不近地看熱鬧。只有簡方甯鷹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個年輕男人的底細。

  她走過去,對老人說,您老安靜些。到醫院來,爲的看病救命。在這裏出了事,對醫院對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著,我管我的兒子,與別人何幹?我給過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簡方甯不慌不忙地說,我看你的兒子不會服你管。要不,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轟頂,說,天!你真是女神仙!我們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他一個鍋裏吃飯,愣沒一個人看出來。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薩。你不是救他一個,是救我一家……老漢說著,就撲通一下給簡方甯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白發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別人,早就慌了,但簡方甯經曆了數不清的下跪事件,頗有經驗,她稍一邁步,走到側面,這樣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說話,又與這個空穴來風的磕頭躲了幹系。

  簡方甯說,要我救他,必得他有決心。您先起來,我們慢慢說。

  沒想到老人聽她這樣一說,立刻大聲招呼,業興、慢子,都來給我跪下,有人能救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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