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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那》女教師日記

遲子建作品

  雨過天晴了,中斷了幾日的長途車想必又該恢複營運了。我決定等卡佳的葬禮結束後再動身。家家戶戶未得到及時chu理的魚已經開始腐爛了,有些人家將魚扔在門前的垃圾堆上,腥臭彌漫開來。

  我沒有想到爲了魚卡佳會不辭辛苦地進山去采冰塊。據說有一座山的岩洞裏有終年不化的冰塊,盛夏時節進山的人常常到裏面沾沾涼氣。卡佳是挑著一副鐵桶上山的,她已經采到了冰塊,在提著它們向回走時遭遇到了熊。據老獵人講那是頭小公熊,挺漂亮的,它只是舔掉了卡佳的下巴,真正使她絕命的是一根刺透她咽喉的樹樁。卡佳死時眼睛還睜著。

  卡佳被擡回家已是午後的時光了,鄉長跟在屍ti後面一直低聲地嗚咽著,不像是個失去愛妻的人,倒像是一個失了慈母的孩子在哭啼不止。白銀那能走得動的人聞訊後都來鄉長家祭奠卡佳。人們在她家的院子搭起了靈棚,不久一串靈幡就挑起在門口的障子上,紙片像烏鴉一樣隨風翻動著。我也走向那個院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現出很驚異的神se,也許是因爲我沒有同陳林月一起來的緣故。我只是想獨自看看卡佳。

  葬禮主持忙得紅頭漲臉的。先是派人進城想方設法通知卡佳的一雙兒女速回,然後又差人去籌備葬禮需用的物品和食品。院子的東北角搭起了一個臨時火爐,碩大的茶壺在上面咕噜噜地響著,送出一gu茶漚老了的氣味。我進去後連忙將茶壺從火爐上撤下來,蓋上火爐圈。這種俨然是女主人的舉止更加今白銀那的人目瞪口呆。

  卡佳被平放在靈棚的木板上,已經由女人們爲她洗過身子,梳過了頭。由于壽yi還在緊張縫製,所以她還穿著平素穿的藏藍褲子,米黃上yi。我撩開蒙在她臉上的白布時見到了一張殘缺不全的臉,下巴上的肉幾乎全空了,于是她眉心上的痣似乎成爲了面部中心。這使我有些後悔,其實我更應該記住卡佳活著時的那張生動的臉。那晚她一邊用鐵絲串魚一邊譏諷我的樣子我總也忘不掉。我打了個寒噤蒙上了卡佳的臉。

  鄉長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守靈。大概由于悲劇的突如其來,他顯得格外木然和呆滯。葬禮主持問他,是否可以借張家老太的棺材來先用?白銀那有個風俗,老人一進七十歲,不管身ti健康與否,都早早打下棺材預備著。據說備下了棺材的人反而越活越健康。那些中途夭折的人要盡快歸隱黃土,借著現成的棺材是再好不過的事。而人們也願意出借,據說被借的棺材的主人會因此大增陽壽。借棺材不能還棺材,只能還買這口棺材的錢,或者是打棺材所需的木料、油漆、鐵釘和木工費等。眼下便有好幾個備棺材的人家上門來等著了。葬禮主持選中了張家老太。原因是張家老太現在還能嚼得動豆子,棺材不會急等著用,而且人生得富態,棺材做得格外大方。可鄉長卻反對給卡佳借棺材,他說:“要單獨給她打一口,要打最漂亮的!”

  葬禮主持便小聲說:“怕是時間來不及呀。”

  “那就讓她等。”鄉長說,“停三天不行,就讓她停五天。”

  “停的日子多當然顯得隆重,可是你不想想多停一日就多一筆開銷,幫忙的人吃飯你管不管?”葬禮主持小心翼翼地說,“何況,這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人停久了怕是會像沒有撒鹽的魚一樣……”

  提到魚,鄉長就想起了馬家的鹽,便大吵大嚷著要把馬家斬盡殺絕,于是大家又上來好言相勸,使暴跳如雷的他暫時安靜了下來。我對他說:“鄉長,爲什麼不給卡佳借一副棺材呢?能夠讓故去的人盡快入土是對她的一種尊重。”

  “可是卡佳不喜歡用別人的東西。”鄉長低聲地說,“要是讓她睡著別人的房子,她在地下會埋怨我一輩子。”

  我理解了鄉長,葬禮主持也不再爭執了,連忙去請木匠來打棺材。我很想陪鄉長多說幾句話,可一想到是在卡佳的靈前,便收斂了這想法。更何況出出進進鄉長家的人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驚異于一個異鄉女子竟然前來參加葬禮。

  我同女人們一起擇萊做飯,但她們並不和我說話。縫壽yi的女人每逢擡頭用針抿一下鬓角直直腰的時候都要諱莫如深地望我一眼。我並不計較,依然忙活。到了黃昏,陳林月下班也來了,她說校長准她兩天假,讓她來幫助料理料理,我們一起在鄉長家吃了頓豆腐喪飯,然後告別鄉長回家。離開時靈前的長明燈已經點了起來,一束cha在五谷米中的香也氤氲地暗燃著,釋放出幹燥的濃香氣。

  陳家的火炕依然被燒得滾燙。卡佳的死訊使陳守仁咳嗽不止,他甚至連晚飯也沒有吃,連連埋怨卡佳是個糊塗蟲,分不清主次,爲了魚而喪了命。之後又追根溯源地罵馬家的人,說是天明時要爬著去啐他一臉唾沫。然後又罵老獵人王丙林,嫌他發現熊時沒有及時殺死它,讓它有了禍害人的機會。“人打熊犯法,熊傷人就不犯法了?熊怎麼就那麼自由?怎麼不給熊編個紀律?”說得陳林月的哥哥連忙跑到屋外偷著笑。

  被淡堿shui鹵過的魚泛著生石灰一樣的顔se。魚雖沒有幹透,但已經感覺出了它的硬度,難怪陳林慶把它們比喻成幹柴棒子呢。最後的那批鮮魚難逃厄運,已經被陳家深埋在花圃下,用作花肥了。想必今年的花朵會分外妖娆吧。

  魚仍然占據著人休息的位置,陳家父子只能繼續屈居地鋪。未著油漆的土炕上的魚果然幹得快,陳守仁免不了又要唠叨兒子的炕面是華而不實的,說窮人家不該有著油漆的炕面,並稱那面炕是小jie的身子丫環的命,就差說那炕是敗家子了。弄得心情沈郁的我們很想爲他的牢騒而笑幾聲,可心裏的辛酸還是占了上風,笑不起來。

  天黑了,空氣太涼了。家禽們安然地守著自己的領地,打盹兒休息。我站在院子裏,朝鄉長家張望著,晚風中傳來刨棺木的聲音。靈棚燈火通明的,在夜裏像枝盛開的馬蹄蓮花。我很想到江畔去走走,看看夜裏的江面上泊著些什麼,也許會不期與卡佳幽藍的靈魂相遇呢。

  正要和陳林月攜手而出的時候,馬川立的母qin哭喪著臉來了。陳林月見到她便沒有好氣地問:“你到我家來幹什麼?”那女人什麼也沒說,一行眼淚先下來了。陳林月便壓低聲音說:“你別往屋子裏走了,要是讓我爸看見你,不把你罵個狗血淋頭才怪!”

  “你勸勸川立吧,今晚他還不想回屋。”她可憐巴巴地說。

  “他不回屋跟我有什麼關系?”陳林月說完,又追問著,“你說他今晚還不想回屋,那他昨晚也沒回屋,他去哪裏了?”

  “他和我們怄氣,嫌我們把鹽價吊高了。他蹲在園子的豆角架下,都幾十個小時了,人還淋了雨,shui米未沾的,我真怕他這樣下去會沒命了。”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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