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長一覺醒來後發現卡佳不見了。他用手試了試火牆,很燙,知道卡佳爲烘魚起大早燒爐子了。繞到爐膛一看,果然裏面凝著一堆暗紅的火炭,火炭已接近殘局,告訴他卡佳至少起來兩個小時了。
天還灰蒙蒙的,雨仍然浙浙瀝瀝地下著。鄉長打開門後倚著門框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然後沖著院落喊:“卡佳,我的小母牛,你在幹什麼?睡這麼少的覺你會發脾氣的,快進來再眯一會!”
院落飛著輕盈的雨霧,障子上挂著尚未收好的魚網,稀稀落落的草還纏繞其間。沒有卡佳的回聲,鄉長便兀自開了一句玩笑:“你可別爲了鹽找馬占軍獻身去,馬占軍不認別的女人,可就認你!”
當年馬占軍也是追求卡佳行列中的一員。他獻殷勤的方式很有點文化氣息,常常是清晨就去草甸子采花,然後將它們用青草紮成捆放在卡佳的門前,使得卡佳睡眼惺松推開門時就被花兒打動,無憂無慮地哼起歡快的俄羅斯民歌。只要聽見卡佳在早晨裏唱歌了,便知馬占軍又送上了鮮花。然而白銀那的花季並不像馬占軍所期望的那般長久,一入九月,天高雲淡之時,便落英缤紛,那時馬占軍便望著南飛的大雁而灰心喪氣。有個已經過世的男人當時最愛開馬占軍的玩笑:“你到了冬天給卡佳送什麼花?送雪花嗎?”
卡佳結婚時只有馬占軍沒有到場,王得貴事後揣著一把喜糖去看他,馬占軍連門都沒給開。
“卡佳,我的小母牛,你怎麼不回話呀——”鄉長歪著脖子又沖門外喊了一聲,“你在上廁所嗎?怎麼撒這麼長的尿,把咱家的地弄澇了……”鄉長嘟囔著返身坐在廳堂的板凳上,想著昨晚和卡佳爲著魚而吵架的事,不禁爲自己的出言不遜而心生愧意。昨夜因爲烘魚而燒了過多的火,屋子裏溫度升高,待他們躺到炕上熄了燈卡佳才蓦然想起,魚再在屋裏過上一夜就會腐爛。鄉長那時正想從卡佳身上尋一番溫存,不料她一把推開他翻身起來,將燈拉亮,使鄉長心中僅存的那點柔情被明晃晃的燈光照得蕩然無存,一時格外惱火。卡佳穿著背心短褲一趟趟地往屋外搬魚,等她再次回到炕上時已是滿身腥氣。鄉長便沒有好氣地說:“腥得真夠味呀!”卡佳說:“那就別沾腥兒!”鄉長又說:“我不沾腥要你做什麼?”卡佳罵了一句:“當年我怎麼偏偏看上了你這麼個東西!”
鄉長一怒便拍炕而起,朝卡佳喝道:“不要以爲當年你迷倒了白銀那的男人們就自以爲是!那是當年,現在你問問這些人想不想要你?”鄉長氣急地說,“白送都不要!”
兩個人因爲一時說話絕情而彼此分開,一個睡炕頭,一個睡炕梢。吵過架後鄉長在黑暗中腦袋反而清醒極了,他以爲卡佳會像以往一樣哭鬧一場,他等待著那個痛苦時刻的到來。然而卡佳不久就起了鼾聲,漁汛帶給她的疲乏終于戰勝了屈辱和悲哀,這使鄉長一顆高懸的心落了下來。他相信明日早晨起來卡佳會一切如舊,假若再有魚販子來或者意外得到了平價鹽,他們錯過的良宵也許會溫柔重現。
鄉長爲自己判斷的正確而感到愉悅。火爐裏的火炭熱情地證明了這一切。卡佳仍然在全身心地爲這個家而忙碌著,雖然說她人老了,嘴巴也常常在衆人面前現醜,但她仍然是白銀那最出的女人。她熱愛魚,熱愛生殖,熱愛飼養家禽,熱愛用雪來釀製牙各答酒,這樣的女人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鄉長便在心裏跟自己說:“真不該多看那個姓古的老師幾眼,讓卡佳吃醋了,等到下次去黑河時一定給她多買幾塊頭巾。”
鄉長拍了拍膝蓋,想想用幾塊頭巾打發卡佳實在有點委屈她,于是又想著怎麼再買點什麼貴重物品,一時沖口而出:“再買一副銀手镯!”
正當他想入非非之時,大門口一下擁進來五六個人,一看他們滿臉溫怒,鄉長便知道又是爲鹽而來。人們都說爲了那些魚一夜都不曾睡好,早起時鼻子裏已經腥氣不足、臭氣有余了。魚無可挽回地開始腐爛了。
“我們不要鹽了,我們想要馬占軍的命!”他們這樣說。
鄉長蔫頭蔫腦地說:“你們要了他的命,最後你們的命也留不住,何苦呢?不就是幾條魚嗎?魚難道比人還值錢嗎?都回家去好好歇著吧。”
“你哪兒像個鄉長,純粹馬占軍的孫子一個!”其中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說,“他手裏有你什麼短?拿他家值錢的東西了,還是睡他的老婆了?”
鄉長鄙夷地一嘬嘴說:“我守著一頭可愛的小母牛,我還去睡他的老婆,咦喝——”
有人短促地笑了一聲,但敵對情緒的濃烈將這泡沫似的笑聲擊碎了:“既然這樣,還怕他做什麼呢?人都怕不要命的,我可不是嚇唬你,我家連人吃的鹽都沒了,可別讓我的老婆女兒成了白毛女,我家反正還有十二支雷管沒用呢!”
“你們別急,也許卡佳想出了辦法。”鄉長來到院子又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卡佳——”
雨悄悄地淋了他的頭發。
“卡佳——”鄉長來到倉房,見到昨夜被卡佳搬到戶外的魚一條條均勻地擺在木板上,便知這是她生過爐子後怕魚擠在一起壞得更快而如此這般做的。
“卡佳——”鄉長又來到屋後的廁所,葫蘆瓜的藤蔓曲曲彎彎地爬到廁所的側板上,正上揚的嫩綠的須子像個問號一樣面向蒼天。仍然不見卡佳的影子。
鄉長回到屋裏,問:“你們誰看見卡佳了?”
“你都看不見,我們上哪兒看見她?”
“這娘們兒愛魚都愛瘋了,她肯定爲鹽去找馬占軍了。”鄉長說,“你們從來不知道過太平日子,造反造反,不出事你們是不會罷休的。都回家去吧,將來這爛魚的錢等我發了迹賠給你們!”
“等你發迹——”大家都說,“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鄉長撇開衆人朝馬家食雜店走去時心中忐忑不安。馬占軍若是把他平白無故要他們家酒的事一抖摟出來,卡佳會爲此而瞧不起他的。他每回揣著酒回家,都說是買的,卡佳又不了解現在的酒價,以爲鄉長的那些錢喝酒綽綽有余,因爲這個女人一向以爲酒永遠跟一樣廉價,因爲它是讓人喝的東西。在她心底,外面的酒都不如她自釀的牙各答酒甘醇可人,所以認定店裏賣的酒全都是人老珠黃的貨
,值不上塊八角。若是告訴她稍稍好一點的瓶裝酒的價錢都在十幾元以上,她一定會哈哈大笑的。也許是由于馬占軍當年拒絕參加他們婚禮的小氣勁惹惱了卡佳,那以後的日月她與馬家疏于來往,買柴米油鹽的事都由鄉長代勞。有幾次她聽見白銀那的女人議論馬家開的店價格不公,就對鄉長發牢騒說:“他家仗著什麼?膽兒可真肥呀,要煞煞他的威風,別以爲老虎的屁
長在了他身上。”
幾十……
白銀那腐爛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