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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2節

高行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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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汽錘一聲一聲,不緊不慢,三、四秒鍾的間隔,一下又一下砰砰的響,偉大光榮正確的dang,比上帝還正確,還光榮,還偉大!永遠正確!、shui遠光榮!、shui遠偉大!

  “同志們,我代表毛主席,dang中央,來看望你們”

  首長中等身材,寬大的臉膛,紅光滿面,四川口音,中氣很足,一板一眼,一看就帶過兵打過仗。那文化革命剛起,只要是還坐在臺上的首長,從毛夫人江青到guo務院總理周恩來,連毛澤東本人都穿上了軍裝。首長由機關dang委書記陪同,端坐在禮堂鋪了紅臺布的主席臺上。他注意到會場的側門和背後的大門都有軍人和政工幹部把守。

  將近午夜,全ti職工按部門一批批集中在大禮堂裏,整個大樓一千多人無一缺席,連過道上都按順序就地坐滿了。一名從部隊轉業來的政工幹事也穿的舊軍裝,指揮大家唱連隊戰士們天天都唱的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這音域高得吊嗓子的頌歌這些文人和機關幹部那時還唱不上去二東方紅,太陽升,中guo出了個毛澤東,”用的老民謠的這曲調誰都熟悉,可唱起來也還七零八落。

  “我支持同志們,向反dang、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黑幫開火!”

  會場裏頓時喊起口號,不知是誰先喊起來的,他還沒這准備,但不覺擡了擡手。口號聲也不整齊。擴音器裏首長的聲音更響,立刻蓋過了零零落落的口號聲。

  “我支持同志們向一切牛鬼蛇神開火!請注意,我說的是一切牛鬼蛇神,隱藏在每一個yin暗角落裏各種各樣反動的家夥。氣候一到,他們就跳了出來,猖狂得很哪!毛主席說得好,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們還就不倒!”

  他身前和左右,這時候都有人站來舉臂高呼: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毛主席萬歲”

  “萬歲!”

  “萬萬歲!”

  口號聲這時便此起彼伏,一波比一波整齊,越加強勁,幾次疊進之後,便全場一致高呼,像沒過頭頂的波濤,如海chao勢不可阻擋,令人、心裏發毛。他不敢再左右張望,第一次感到這司空見慣的口號具有的威懾力。這毛主席並非遠在天邊,並非是一尊可以擱置一邊的偶像,其威力無比強大,他不能不即刻跟上喊出聲,還不能不喊清楚,不能有任何遲疑。

  “我就不相信,這在座的就都這麼革命?你們這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我不是說有知識就不好,這話我可沒說,我說的是耍弄筆杆子,接過我們革命的口號,打著紅旗反紅旗,說的是一套,想的又是一套的反革命兩面派!公開跳出來反革命,我量他也沒這膽子,這會場上有沒有一.有沒有人敢站出來,說他就反對共産dang,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社會主義,哪一個敢說這話?我請他上這臺上來講!”

  會場上沒一點聲響,連呼吸都屏息,空氣凝重,要落根針在地上准聽得見。

  “總還是無産階級專政的天下嘛!他們也得喬裝打扮,接過我們的口號,搖身一變,我剛才說混shui摸魚嘛,趁我們搞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之機,煽yin風,點鬼火,上串下跳,要搞垮我們dang的各級組織,把我們都打成黑幫,yin險得很哪,同志們,你們可要擦亮眼睛啊!都好好看一看,你們身前身後,把那些混在我們隊伍裏的敵人,野心家,小爬蟲,不管是混在我們dang內的,還是dang外的,把他們統統揪出來!”

  首長離開之後,人們按順序靜靜退場,誰也不敢看誰,生怕自己目光透出、心中的恐懼。回到一間間燈光明亮的辦公室,面對面,人人過關,檢討,忏悔,要求個別談話,向dang彙報悔過,痛哭流涕。人就這麽稀松,比面團還軟弱,要洗清自己揭發他人又那麽凶惡。這子夜時分,人最爲脆弱,本要靠chuang第之歡求得安慰,審問與招供也抓住這時辰。

  幾個小時之前,下班後的政治學習每人擱本一毛選一在桌上,翻翻報紙,裝模做樣熬過兩個小時便嘻嘻哈哈散場回家,這革命尚在dang中央高層翻騰,還沒落到衆人頭上。政治部的幹事來辦公室通知留下開職工大會,已經是晚上八點了,又耗了兩個多小時,還不見集中。chu長老劉咧嘴叼個菸鬥,一回又一回往菸鬥裏按菸絲,人問還得抽幾鍋?老劉笑而不答,但看得出來、心思沈重。老劉平時不怎麼擺官架子,衆人又因爲他也貼了dang委的大字報,同他更加近乎,有人說跟老劉走不會錯的,他立刻舉起菸鬥,糾正道:

  “得跟毛主席走!”衆人都笑,到此時爲止,恐怕還沒有誰願意這階級鬥爭在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間爆發。再說老劉是抗日戰爭時期的老dang員,論資排輩,他chu長辦公室裏帶扶手的皮圈椅,不是誰都可以坐得上。室內散發菸鬥絲帶可可味的芳香,氣氛依然一片輕松。

  這後半夜,政工幹部和那些穩重不曾表態的dang支部書記們便分別坐鎮各個辦公室,每人挨個轉了一圈,檢討的、忏悔的,要哭的也哭過了,隨後進入相互揭發。做公文收發的黃老大jie在他之前發弓口!她丈夫在guodang政府裏當過差,遺棄了她,帶小老婆跑到臺灣去了。老大大說是dang讓她新生,唏噓不已,掏出手絹,直擦眼淚鼻涕,真嚇哭了。他沒哭,可脊背、心冒汗,這當然只有他自己清楚。

  剛進大學的那年,他才十七歲,還差不多是個孩子,列席過一次對高年級右派學生的鬥爭會。他們新生分坐在階梯大教室的前排地上,算是入學政治教育的洗禮。點到名字的右派學生便站起來到階梯下,面對大家彎腰低頭,額頭和鼻子上汗珠直冒,又摻和了鼻涕和眼淚,跟前地上都滴shi了,那副老實可憐的樣子活像落shui的狗。上講臺的發言口人都是同學上個個慷慨陳詞列舉他們的反dang罪行。後來在大飯廳裏,不知從甚至時候起,這些不吭聲專找沒人的飯桌匆匆吃完就走的右派學生都不見了,也沒有人再談起他們,似乎就不曾存在過。

  勞改這詞他直到大學畢業還不曾聽過,仿佛也屬於語言禁忌,不可以提及。他不知道他父qin當年怎麼做的檢查,爾後去農村勞改,也只隱隱約約聽他母qin含糊說過一句。那時他已離家到北京上大學了,是他母qin在信裏提了一句,說的是

  “勞動鍛鏈”。又過了一年,暑假他回家時,父qin已經從農村回來,恢複了工作,擦了個右派分子的邊。這事父母一直瞞著他,直到文革時他問到他父qin,才知道是他老革命的表伯父幹預了,他父qin那單位打的右派又大大超過了上級規定的百分比,分子的帽子他父qin才沒戴上,只降了工資,記入檔案。他父qin的問題是寫了張一百來字的黑板報稿子,也是dang號召知無不言口,看口無不盡!幫dang改進工作作風,

  “嗚放”出來的。當時又何從知道這叫

  “引蛇出洞”。

  他居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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