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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2節

第4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2節上一小節],還怕她揭發——”

  “同別的女人的關系?”

  “那時候不可能再有別的女人,怕揭發我思想反動。”

  “那也是因爲她不愛你了。”

  “也因爲恐懼,怕我給她帶來災難。”

  “甚麽災難?”

  “這三一言兩語無法說得清。”

  “那就不說好了。你沒有同你愛的女人或是你喜歡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愛的—二”

  你想了想,說:

  “有過。”

  “這就對了。”

  “對了甚麼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歡”個女人又不碰她,說的是睡在同一張chuang上,這很難,”對你來說。

  “你倒是比較坦白,”她說。

  你謝謝她。

  “不用謝,還沒有得到證實,得看。”

  “這是事實,不是沒有過,但之後又後悔當時沒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說,你還是尊重她。”

  “不,也還是怕,”你說。

  “怕甚麽?怕她告發你?”

  你說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個女孩,不會告發的,是她主動,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爲甚麽?”

  “怕鄰居發現,那是個可怕的年代,在中guo,不想舊事重提。”

  “說出來,說出來你就輕松了。”

  她又顯得頗解人意。

  “還是別談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個修女的角se

  “爲甚麼只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只是xing關系。我同你也應該這樣。”

  你不知道該同她再談點甚麽,總之不能馬上就上那chuang,你努力去看牆上描金的畫框裏筆劃工整的那套se版畫。

  她摘下發卡,松散開頭發,邊tuoyi服邊說,她父qin後來回德guo去了,義大利比較窮,德guo好賺錢。

  你沒有問她母qin,小、心翼翼保持沈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無法再同她重溫昨夜的美夢。

  她拿了件長裙,進浴室去了,門開著,”邊放shui繼續說:

  “我母qin去世了,我才去德guo學的中文,德guo的漢學比較好。”

  “爲甚麽學中文?”你問。

  她說想遠遠離開德guo。有一天新法西斯擡頭的話,他們照樣會告發她,說的是她家同一條街的左鄰右舍,那些彬彬有禮的先生大大們,出門見面雖然少不了點個頭,淡淡問聲好。要周末碰上他們擦車,車擦得同皮鞋一樣仔細,她還得站下陪他們說上幾句,可不知甚麼時候氣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爾維亞發生的那樣,出賣、驅逐、輪jian甚至屠殺猶太人的也會是他們,或是他們的孩子。

  “法西斯並不只是在德guo,你沒真正在中guo生活過,文革的那種恐怖絕不亞於法西斯,”你冷冷說。

  “可那不一樣,法西斯是種族滅絕,就因爲你身上有猶太人的血,這還不同於意識形態,不同的政治見解,不需要理論,”她提高聲音辯駁道。

  “狗屁的理論!你並不了解中guo,那種紅se恐怖你沒有經曆過,那種傳染病能叫人都瘋了!”你突然發作。

  她不出聲了,套上件寬松的裙子拿個解下的ru罩,從浴室出來,朝你聳聳肩,在chuang沿上坐下,低下頭,洗去眼影和chun膏面容有些蒼白,倒更顯出女xing的溫柔。

  “對不起,xing慾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點起一支菸,她卻站起來,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貼在她柔軟的ru房上,撫摸你頭,輕聲說:

  “你可以睡在我身邊,但我沒慾望,只想同你說說話。”

  她需要搜尋曆史的記憶,你需要遺忘。

  她需要把猶太人的苦難和日耳曼民族的恥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覺你此時此刻還活著。

  她說這會兒,她全然沒有感覺。

  9

  深夜,機關裏鬥爭會結束他才回到房裏,和他同住一間屋的同事老譚已經由紅衛兵關在辦公樓的會議室裏,隔離審查回不來了。他鎖上房門,掀開窗簾一角,見院裏鄰居家燈光全熄了;放下簾子,再仔細查看窗戶別漏一點縫隙,這才打開煤爐。旁邊放上個shui桶,開始燒他那一疊疊的稿子,還有工堆日記和筆記,自他上大學以來大大小小有好幾十本。爐膛很小,得幾頁幾頁拆開,等焦黑的紙片燃透成爲白灰,再鏟進shui桶裏,和成泥,不容一點沒燒盡的黑紙屑飄留在外。

  有一張他兒時和父母合影的舊照片,從日記本裏掉出來。他父qin穿的西裝打的領帶,母qin一身旗袍。他母qin還在世,倒騰yi箱曬yi服的時候,他見過這件橙黃花朵墨藍底子的絲絨旗袍,照片上的著se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夾在當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細小,睜一雙圓眼,仿佛在等照相機匣子裏要飛出的鳥。他毫不猶豫便塞進爐膛,照片邊緣噗的一聲燃燒起來,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經來不及了,便眼見這照片卷起又張開,他父母的影像變成黑白分明的灰燼,中間那精瘦的孩子開始焦黃……

  就憑他父母這身yi著,很可能當成是資本家或是洋行的買辦,能夠銷毀的他都燒了,盡可能割斷過去的一切,抹掉記憶,就連回憶那時候也成爲沈重的負擔。

  他焚燒那兒子稿和日記之前,目睹一群紅衛丘一把個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在鬧市西單那球場邊上。午間休息吃中飯的時候,大街上來來往往許多人,他騎車經過。十來個小夥子和幾個姑娘,穿的舊軍yi,戴的黑字紅袖章,都是十五、六歲的中學生,用軍用皮帶抽打一個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頸脖子上吊個鐵絲栓的木板子,寫的是

  “反動地王婆”,已經爬不動了,但還在嚎叫。行人都隔開一段距離,靜靜觀看,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止。戴大蓋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從馬路上經過,仿佛視而不見。其中的一個女孩,短發紮成兩把小刷子,淺se的眼鏡框,更顯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輪起皮帶。皮帶的銅頭打在一叢花白亂麻般的頭上,噗的一聲,這老女人便雙手抱頭,滾倒在地上,血從手指縫裏流了出來,竟叫不出聲了。

  “紅se恐怖萬歲!”紅衛兵糾察隊騎著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從長安大街上列隊馳過,一路高喊這口號。

  他也碰到過他們盤查,夜間才十點鍾左右。他騎車從釣魚臺guo寶館有武裝警衛把守的大門前剛過,前面明晃晃的shui銀燈柱下停了幾輛帶鬥的摩托車,一排穿軍裝戴紅綢黑字

  “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袖標的青年攔在路上。

  “下來!”

  他猛的捏閘,差點從車上跌下來。

  “甚麽出身?”

  “職員。”

  “幹甚麽的?”

  他說出他工作的機關。

  “有工作證嗎?”

  他幸好帶著,掏出給他們看。

  又有個騎車的年輕人從自自行車上攔下來了,剃的平頭,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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