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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2節

第3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2節上一小節]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只是同我xing交。”

  得,你只好解嘲:

  “這也沒甚麽不好,人總得活,要緊的是活在此時此刻,過去的就由它去,徹底割斷。”

  “可你割不斷的,不,你割不斷!”她就這麽固執。

  “要就隔斷了呢?”你做了個鬼臉,一個嚴肅的妞,中學時數學大概滿好。

  “不,你割不斷記憶,總潛藏在心裏,時不時就冒出來,這當然讓人痛苦,但也可以給人力量。”

  你說回憶也許給她力量,對你來說卻如同噩夢。

  “夢不是真的,可回憶都是確有過的事,抹殺不掉。”她就這麽較勁。

  “當然,再說也未必就過去了,”你歎口氣,順著地說。

  “隨時都可能再來,要不提醒的話,法西斯主義就是這樣。如果人都不說,不揭露,不譴責,隨時都會複活!”她越說越起勁,似乎每個猶太人的苦難都壓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問她。

  “這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痛苦確確實實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類的痛苦都承擔在你身上?至少是猶太這個民族的苦難?”你反問她。

  “不,這個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們流散在全世界,我只是一個猶太人。”

  “這豈不更好?更像一個人。”

  她需要確認自己的身分,你怎麼說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這中guo標簽,你不扮演基督的角se,不把這民族的十字架壓在身上!你沒壓死就夠幸運的了。講政治她還大嫩,作爲女人又大有頭腦,當然後兩句話你沒說。

  幾個時髦的香港青年進來了;有紮馬尾辮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個子金發女郎讓他們在你們旁邊的桌前坐下。他們中一位對引座女郎說了句甚麽,音樂挺響,那女郎彎腰俯身,聽完一笑,露出的牙螢光燈下也白皙皙發亮。又挪過一張小圓桌,顯然他們還有約。兩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質彬彬,開始點酒。

  “九七以後,還允許同xing戀這樣公開聚會嗎?”地湊近你,在你耳邊問。

  “這要在中guo,別說公然聚會,同xing戀要發現了得當成流氓抓去勞改,甚至槍斃。”你看到過公安部門內部出版的文革時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沒再說甚麽,音樂依然很響。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議。

  她挪開還剩點酒的杯子起身,你們出了門。這小街霓虹燈滿目,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一家接一家酒吧,還有四元較雅致的糕餅店和小餐館。

  “這酒吧還會存在嗎?”她問的顯然是九七年之後。

  “誰知道?都是生意經,只要能賺錢。這民族就是這樣,沒有德guo人的忏悔精神,”你說。

  “你以爲德guo人都忏悔嗎?八九天安門事件之後,他們照樣同中guo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談政治?”你問。

  “可你躲不開政治,”她說。

  “能不能就躲開一會?”你似笑非笑,盡量問得有禮。

  地望了望你,也沖你一笑,說:

  “好,那我們去吃飯,我有些餓了。”

  “中餐還是西餐?”

  “當然吃中餐。我宣口歡香港,總這樣熱鬧,吃得好,又便宜。”

  你領她進了一家燈光明亮的小餐館,熙熙攘攘,顧客滿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講中文。你叫了地風味小菜,要瓶紹興老酒。侍者拿來瓶浸在熱shui桶裏的花雕,擺上酒壺,酒盅裏又擱了話梅,笑嘻嘻對她說:

  “這位小jie的中文可是——”他豎起大拇指,連連說:

  “少見!少見!”

  她高興了,說:

  “德guo太寂寞,我無論如何更喜歡中guo。冬天,德guo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關在家裏,當然住房寬敞,不像中guo,沒你說的那些問題。我在法一克福住的雖然是頂樓,可整整一層。你要來的話,也可住在我那裏,有你的房間。”

  “不在你房裏?”你試探問。

  “我們只是朋友,”她說。

  從飯店再出來,路上有灘積shui!你走右邊她繞左邊,之後,路上兩人也隔得很開。你同女人的關系總不順當,不知甚麽地方觸礁了,便涼在那裏。你大概已不可救葯,上chuang容易了解難!無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館,街上走走吧,”她說。

  人行道邊上有個酒吧,臨街高高的大玻璃窗裏燈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對小臺子上點的臘燭。

  “進不進去?”你問,

  “或是去海邊,更加lang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邊長大的,”地駁回你。

  “那應該算義大利人了,一個可愛的城市,總陽光燦爛。”

  你想緩和一下氣氛,說你去過聖馬爾克廣場,午夜時分廣場上兩邊的酒吧和餐館還坐滿了人,靠海灣的那邊…個樂隊在露天下演奏。還記得演奏的是拉維爾的人波萊羅一,那旋律反覆旋飄逸在夜se中。廣場上來往的姑娘們手腕、脖子或頭發上紮個小販賣的夜光圈,綠瑩瑩的四chu遊動。出海的石橋下一對對情侶,或坐或躺在船頭高翹的孔多拉裏,船夫悠悠劃著,有的船頭還挂盞小燈—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沒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購物的天堂。

  “那也是爲遊客設計的,”她說,

  “你是去旅遊?”

  “那時還沒這份奢侈, 是意大利1個作家組織請的。當時想,要在威尼斯住下來,找個意大利妞該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沒有一點生氣,就靠旅遊維持,沒有生活,”她打斷你。

  “無論如何,那裏的人還是過得挺快活。”

  你說你回到旅館時已經深夜,街上沒有行人,旅館前兩個義大利姑娘還自得其樂,圍繞地上放的個手提錄音機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會。她們好開心,還沖你說笑,說的是義語,你雖然不懂,可顯然並非是外來的遊客。

  “幸虧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說,

  “兩個婊子。”

  “沒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畢竟挺熱情可愛的。”

  “義大利人都熱情,可愛不可愛就很難說了。”

  “你是不是有點太苛刻?”你說。

  “你沒招呼她們?”她反問。

  “花不起這錢,”你說。

  “我也不是婊子。”她說。

  你說是她談起義大利的。

  “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麼,不談義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掃興。

  回到旅館,進了房間。

  “我們不做愛好嗎?”她說。

  “行,可這張大chuang分不開。”

  你一籌莫展。

  “我們可以一人睡一邊,也可以坐著說話。”

  “一直說到天亮?”

  “你沒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當然有過,同我前妻。”

  “這不能算,那是你已經不愛了。”

  “不僅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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