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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3節

第4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3節上一小節]舍,衆人紛紛在洗臉洗腳漱口,准備就寢。年老ti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下了。他沒有去井邊打shui漱洗便鑽進被窩,沒時間拖延,得當晚趕到縣城,給融發個電報,來回四十公裏天亮前無論如何趕不回來。他得先溜進農場外的一個村子,找參加過他這派的l位幹部老黃借輛自行車, 帶老人和小孩下來的職工都分cha在附近村莊農民家落戶。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燈,鼾聲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邊的那老幹部不斷翻身,麥楷悉索直響,大概天冷暖不過身來還沒睡著。他悄悄對老頭說,肚子拉稀要去茅坑。旦一下之意,萬一查夜間起他人哪裏去了,就這麼打發。他想,這老頭不會出賣他。宣布審查之前他帶一個班勞動,總是把最輕的活分派給老頭,修修松了的鋤頭耙子,看看曬場,別讓附近的農民順手裝一口袋糧食走。老頭是延安時代的老革命,高血壓有醫生開的病休證明,可運動中傾向他這一派,爲軍代表不容也弄到幹校來了。

  村子裏一片狗叫。老黃披件棉襖開的房門,他妻子還在土炕上被子裏,拍著驚醒了直哭的小女兒。他匆匆說了一下他緊迫的困境,說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車還來,絕不給他們夫婦惹麻煩。

  去縣城的鄉間土路許久沒下雨,塵土很厚,又坑坑窪窪,騎在車上顛簸不已。風刮起來,灰沙撲面,嗆得喘不過氣來,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風沙……

  還是在上中學的時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學大融曾經討論過人生的意義,那是從一瓶墨shui開始的。融被收養在一個孤寡的老大大家,離他家很近,放學後經常上他家一起做作業,聽音樂。融二胡拉得不錯,也迷上提琴,可別說買琴,連暑假期間最便宜的學生專場電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買了張票給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去。他不明白,說這票只好lang費了,融才說,看了會還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絕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 他們做完功課聽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調弦樂四重奏…,融聽呆了。他還記得很清楚,他們沈默良久。當時他突然說,要知道桌上的這瓶墨shui並非藍se。融說,更確切,是墨藍。可說他,大家看到這顔se通常都說是藍的,或墨藍,也就約定俗成,給個共同的名稱,其實各人看到的顔se未必”樣。融說不,不管你我怎麽看,那顔se總不變。他說顔se固然不變,可各人眼裏看到的顔se是不是同樣的,誰也無法知道。融說那總得有個說法。他說溝通的不過是藍se或墨藍這個詞,其實同一個詞背後要傳達的視覺並不一樣。融問那這瓶裏的墨shui究竟甚麽顔se?他說誰知道?融沈默了一會,說這讓他有點害怕。

  下午的陽光黃橙橙射到房裏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質紋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融的惶恐,連陽光照射的這實實在在的地板也變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這樣真實,不免也懷疑起來。人不可能了解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存在全憑個人的感覺,人一死這世界也就渾渾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還有甚麽確定的意義?

  他上大學之後,融在農村修小shui電站,當了個技術員,還相互通信,這種討論繼續了好一段時間。這種認知竟動搖了他們在學校得到的教育,同爲人民服務建設一個新世界那確定無疑的理想全然不同。他於是懼怕生命消失,所謂使命感或人生的抱負都仿佛失去著落。現如今,卻連活下去都成爲沈重的負擔。

  他敲了半個多小時縣城郵電所的門,臨街幾個窗子都敲遍了,終於亮燈,有人起來開門。他說是從幹校來的,有公文要發重報。寫電文時也很費周折,得用冠冕堂皇的詞句,根據有關下放人員的文件規定,又要讓他這位多年斷了聯系的同學懂得事情急迫,盡快給他找個能落戶的公社,並火速電覆一個接受他當農民的公文,又別引起這郵電所發報人對他的懷疑。

  回去的路上,經過只有幾間簡易平房的火車站,燈光昏黃,照著空寂的站臺。兩個月前,軍代表指派他和十多個算是身強力壯的青年,來車站接應他們機關新下來的大批職工、幹部和家屬,老人、病人和小孩也都未能幸免,整整一趟專列幾十個車廂,站臺上卸滿了鋪蓋卷,箱子、桌椅、yi櫃之類的各se家具,還有腌鹹菜的大缸,就像是逃難。軍代表叫做

  “戰備疏散”,黑龍江中蘇邊境的武裝沖突把京城的火葯味弄得濃濃的,連幹校也傳達了林副統帥簽署的

  “一號戰備動員令”。

  一口大缸搬下車來磕裂了,腌鹵流了出來,到chu彌漫一gu酸菜味。原先在機關看後院大門的老頭,仗著是工人出身便破口大罵,不知罵的誰,也沒人阻止,總歸他一冬的鹹菜白白糟踏了。人人都守在自己那堆家當前,寒風中裹住圍巾縮個腦袋,默默坐在行李卷和箱子上,聽候點名分配到幹校附近的一些村子裏去。臉蛋凍得紫紅的孩子在大人身邊嗚咽,也不敢放聲哭鬧。

  好幾個公社動員來的三百多套大車堵塞在站臺外,騾馬噴鼻嘶嗚,空中鞭子直響,比農村集市還熱鬧。農民們不是捏著事先分發的紙條子站在大車上吆喝,便擠來竄去,叫號領人。一輛小汽車卡在騾馬車之間進退兩難,領章帽徽鮮紅的宋代表披件軍大yi終於從車裏出來了,上了站臺,登上個木箱子,指東劃西。領導幹校的宋代表號兵出身,革命資曆算不了甚麽,可也算馳戰過疆場,卻指揮不動這幫農民的大車,越弄越亂。

  從中午到天黑,人總算一車一車領走了,站臺上依然到chu堆的沒能拉走的家具和木箱。他和幾個哥們由軍代表指定留下來看守。別人都到車站的候車室去避風,他一個人用木箱和yi櫃壘起個擋風chu,又買了瓶燒酒和兩個摻了玉米面凍得硬梆梆的饅頭,鑽進蓋上帆布的角落裏,望著站臺上昏黃的燈光,他想到娶妻,要有女人和孩子便也可以同那些有家小的一樣,借住到村裏農家。橫豎是種地,多少也可以有間土屋,tuo離人盯人的集ti宿舍,連說夢話都擔、心人聽見。

  他想起一年前工廠和學校尚未由軍隊管製,到chu在武鬥,長江堤岸下的一個小客棧裏,同那無chu可藏的大學女生過的那一夜。

  “我們命中注定是犧牲了的一代”,這姑娘給他的信中居然敢這麽寫,想必也chu於絕望的境地。

  這是一個沒有戰場卻chuchu是敵人,chuchu設防卻無法防衛的時代。他已經到了無可再退的地步,只想在農村有間屋,同個女人厮守一起,不再有任何別的奢望,可就連這種可能眼看也要喪失掉。天亮前,他騎車趕回村裏。老黃夫婦守了一夜沒睡,他們穿好了yi服,從北京帶來的煤爐也生著了,屋裏暖和起來。黃的妻子已經拼好了面,要給他做碗面湯。他沒有推托,晚飯沒吃,來回四十多公裏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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