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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3節

第3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3節上一小節]很難活,”馬格麗特說,也有點感傷。你們依在甲板的鐵欄杆上,海風清涼。

  “你明天真要走?不能多留一天?”你問。

  “不像你這麽自由。”

  海風帶著shui星子撲面,你又面臨一次分手,也許對你是個重要的時刻,似乎你們的關系不該就這樣結束,可你又不想有甚麽承諾,只好說:

  “自由在自己手裏。”

  “說得容易,不像你,我受雇於老板。”她又變得冷冷的,像這涼飕飕的海風。海上漆黑一片,島上星星點點閃爍的燈光也看不見了。

  “說點甚麽有趣的,”她察覺到掃了你興,又找補道,

  “你說我聽著呢。”

  “說甚麽呢?說三月的風?”你信口胡說,又恢複調侃的語調。

  你察覺到她聳了聳肩,說有點冷,你們回到船艙裏。她說困了,你看了看表,還有半個小時到香港,說她盡可以靠在你身上再打個盹,你也覺得困倦不堪。

  13

  三月的風,爲甚麽是三月?又爲甚麽是風?三月,華北大平原還很冷。這黃河故道一望無際的泥沼和鹽減地,由勞改犯開辟爲農場,冬天種下的小麥要沒有乾旱,開春後也就剛收回種子。這類勞改農場根據基局領袖新發布的最高指示,改爲“五七幹校”,原先的犯人軍警一再轉而押往荒無人煙的青海高原,也就改由從紅se首都清洗下來的機關員工來種。

  “五七幹校不是階級鬥爭的避風港!”軍代表從北京來傳達了新的指示,這回清查的叫做“五二八”,一個龐大而無空不入滲透到群衆組織中的反革命集團。查到誰,誰便成了現行的反革命。他首當其沖,可已不是運動初期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嚇得當即作檢查。他這時已成了一頭狐狸,也可以反咬一口。他也會露出利齒,做出個凶狠的姿態,不能等一群獵狗撲上身來。生活,要這也稱之爲生活的話,就這樣教會他也變成一頭野獸,但充其量不過是一頭在圍獵中的狐狸,一步失誤,就會被咬得粉身碎骨。

  幾年來的混戰今是而昨非,要整誰都可以羅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審的地位,就一定要查出問題,一個人出了問題,就一定要弄成敵人,這就叫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他既已被軍代表列爲重點審查對象,就等群衆發動起來,火力集中到他身上。他完全清楚這一套程序,在滅頂之災到來之前,只能盡量拖延時間。

  連指導員宣布審查他的前一天,衆人還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一個食堂喝同樣的玉米糊,吃同樣的混合面窩頭,都睡在倉庫的土地上,鋪的石灰墊上麥楷,一趟趟的大統鋪每人四十公分寬,不多不少,用皮尺量過,不管原先的職務,高幹還是勤務員,胖子還是瘦子,老人還是病人,只男女分開。是夫妻沒小孩要照料的,都不可同房,都按照軍隊班、排、連、營的編製,都在軍代表領導之下。清晨六點鍾廣播喇叭一響,便都起chuang,二十分鍾內刷牙洗臉完畢,都站到土牆上挂的偉大領袖像前早請示,唱一遍語錄歌,手持紅小書三呼萬歲,然後去食堂喝粥。之後,集中念上半個小時《毛著》,再扛鋤頭鐵鍬下地,都一樣的命運,還鬥來鬥去鬥個甚麽?

  他免去勞動勒令寫檢查的當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傳染,沒人再敢同他說話。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問題,瞅准同他混得還不錯的一個哥兒們進了土牆圍起住的糞坑,跟進去解開褲子,佯裝撒尿,低聲招呼了句:

  “哥們,他們抓住我甚麼了?”

  這哥們乾咳一聲,低下頭,好像專、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擡頭。他只得從茅廁出來,原來連他上廁所都有人盯梢,得到這番信任領有任務的那主正站在土牆外,佯裝望呆。

  在幫助他的會上,所謂幫助,也即運用群衆的壓力迫使人承認交代錯誤,而錯誤與罪行同義。群衆就像一群狗,往哪頭抽鞭子,便竄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自個兒身上。他已經清清楚楚懂得運動群衆這屢試不爽的訣竅。

  安排好的發音口一個比一個尖銳,越來越猛烈。發音口前,導言先引用一毛語錄一來對照他的言行。他索xing把筆記本擺在桌面上,大模大樣做紀錄,這也是他要表達的信號,故意做出個姿態,都記錄下來,有朝一日形勢翻轉,他也絕不饒人。幾年來的政治運動翻雲覆兩,人都變成革命的賭徒和無賴,輸贏都是押寶,勝爲豪傑,敗爲怨鬼。

  他迅速記筆記,盡可能一句不漏,不僅不掩飾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也會以牙還牙。正在發音一的那位禿頂早衰的唐某,越說越加亢奮,引用的都是毛老人家對敵鬥爭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筆,擡頭兩眼直盯這主,手持紅皮語錄的唐某手開始哆嗦,也許出於慣xing收不住了,越說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實這唐某也同樣出於恐懼,地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衆組織都沒能參加,不過想藉機表現,立功討好。

  他也只能選擇這樣一個在恐懼中討生存的弱者,罵了句粗話,把手上的鋼筆慣了,說這樣的會他不開了,等著把他問題搞清楚,便離開開會的那片shui泥地曬場。除了軍代表指定的幾位連、排幹部,這連隊上百來人大部分原先是他這一派的,馬上批鬥他氣候還沒到,他冒險作個姿態,也是讓他這派的穩住陣腳。當然也知道,這並阻止不了網織他的罪行,他必須在羅網收攏之前,逃出幹校。

  黃昏時分,他一個人朝遠chu的村子走去,出了幹校的邊界,立在地裏一長排望不到頭的shui泥樁,有些剪斷了的帶刺的鐵絲還纏繞在shui泥椿子上。

  村邊有座燒石灰的畜,他來到髻前,看幾個農民在堆滿煤塊的審洞裏澆上煤油,點起火,不一會便濃煙滾滾。他們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站了一會,不見從農場方向有人跟蹤過來。

  暮se漸起, 落日橙紅一團,農場那邊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去,經過一壟壟還未緩青的麥田,再往前,泛白的鹽礙地裏只有稀疏的枯草,腳下泥土越來越松軟,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確在枯黃的shui草莖中嗚叫,落日變得血紅,緩緩落進更遠chu黃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霧霭中,腳下都是稀泥,沒一chu可以坐下。他點上一支菸,思索有甚麽去chu可以投靠。

  他兩腳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個農村接受他落戶—也就是說吊銷他還保留的城市居民戶口,就當一輩子農民,還得在打成敵人之前。可農村裏他也沒有一個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學時的同學孤兒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城市知識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區的一個小縣城安家了。沒准,通過這位少年時的同學,或許可以找個能接納他的去chu

  回到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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