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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5節

第2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5節上一小節]地,如同幾個月前他們整治牛充蛇神那樣,把被造反派奪去的威風轉移到吳濤身上,被dang抛棄了的這位老書記不僅成了一頭無用的老狗,而且誰都怕沾上騒臭。

  一天雪後,他在大樓的後院見吳濤在鏟踩得滑溜的冰雪,見來人了便趕緊快鏟。他站住問了句:

  “怎麽樣?”

  老頭立住鐵鍬,呼呼直喘,連連說:

  “還好,還好。他們打人,你們不動手。”

  吳擺出一副可憐相,明明在向他賣好,當時他想。他對這無人敢理睬的老頭的同情卻是在一年之後,老頭總穿件打了補丁肮髒的藍挂子,每天早晨拿個竹篾編的大莒把,低頭掃院子,過往的人一眼不看,雙肩下錯,腮幫和眼窩皮肉松弛,真顯得衰老了,倒令他生出些憐憫,但他也沒同老頭再說過話。

  你死我活的鬥爭把人都推入到仇恨中,憤怒像雪崩彌漫。一波一波越來越強勁的風頭,把他推擁到一個個dang的官員面前,可他對他們並沒有個人的仇恨,卻要把他們也打成敵人。他們都是敵人嗎?他無法確定。

  “你大手軟啦—.他們鎮壓群衆的時候絕不留情,爲甚麽不把他們這此一打手統統揪上臺來—;”大李在造反派內部會議上這樣指責他。

  “能都打倒嗎?”他遲疑了!反問,

  “能把所有整過人的反過來再都打成敵人?總得允許人改正錯誤,講究點策略,區別對待,爭取大多數。”

  “策略、策略,你這知識分子!”大李變得暴躁而霸道,話裏帶一gu鄙夷。

  “甚麽人都團結,都吸收進來,造反派又不是大雜燴!這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要葬送革命的!”另一位新進入他們指揮部的dang員老大jie學過dang史,更爲激進,沖著他來,在造反派內部也開始路線鬥爭。

  “革命的領導權必需掌握在堅定的真正左派手裏,不能由機會主義分子掌握!”這位造反派dang員大jie很激動,臉漲得像一塊紅布。

  “搞甚麽名堂!”他拍了桌子,在這烏合之衆中也變得野xing十足,卻又一次感到委屈。

  那些爭論、那些義憤、那些激烈的革命言詞、那些個人的權力慾望、那些策劃、密謀、勾結與妥協、那些隱藏在慷慨激昂後面的動機、那些不加思索的沖動、那些lang費了的情感,他無法記得清那些日夜怎麽過的,身不由己跟著運作,同保守勢力辯論,沖突,在造反派內部也爭吵不息。

  “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不奪權這反就白造了!”大李火氣十足,也拍了桌子。

  “不團結大多數群衆和幹部,這權你奪得了嗎?”他反問。

  “以鬥爭求團結,團結存!”于拿出了《毛澤東語錄》,論證他軟弱的階級根源,

  “不能聽你的,知識分子一到關鍵時候就動搖!”

  他們都自認爲血統的無産階級,這紅se江山就該屬於他們。無論革命還是造反,都歸結爲爭奪權力,這麽條真理竟如此簡單,令他詫異。可他究竟要甚麽,當時並不清楚,造反也是誤入歧途。

  “同志們,革命緊要關頭不奪取政權,就是陳獨秀!就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dang員大jie引用dang史,撇開他,向參加會議的人發出號召。

  “不革命的趁早統統滾蛋!”還有更激進的跟著喊,後來者總要居上。

  “誰要當這頭,當去!”

  他憤然起身,離開了幾十人抽了一夜菸烏煙瘴氣的會議室,去隔壁的一個辦公室,拉起三把椅子睡覺了。他憤慨,更多是茫然。不是革命的同路人便是造反的機會主義分子?他大概還就是,困惑不已。

  那個除夕夜就這麽不歡而散。新年之後,混戰便由大李們和幾個最激烈的戰鬥隊宣布接管已經癱瘓了的dang委和政治部開始的。

  “砸爛舊dang委!砸爛政治部!二切革命的同志們,支持還是反對新生的紅se政權,是革命還是不革命的分界線,不容含糊!”

  小于在廣裏喊,每個辦公室人頭竄動,同一些工勤人員,解押一幫老幹部,還有些壯年的dang支部書記,song前都挂上牌子,由吳濤打頭敲一面銅鑼,在大樓裏一層一層遊廊示衆。

  搞甚麽名堂!革命還大抵就是這樣搞起來的。那些平時作爲dang的化身莊重的領導幹部一個個搭拉腦袋,魚貫而行,狼狽不堪,那位造反派dang員老大jie則領頭舉拳,振臂高呼:

  “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新生的紅se政權萬歲!,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哥們唐學首長檢閱的模樣,頻頻向擠在過道裏和堵在辦公室門口看熱鬧的衆人招手,引得”些人發笑,另一些則鐵青著臉。

  “我們知道你反對奪權——士刖中校說。

  “不,我反對的是這種奪權的方式,”他回答道。

  這位說客是從軍隊轉業來的政工幹部,只當上個副chu長—這混亂之中也是位躍躍慾試的主,笑嘻嘻對他說:

  “你在群衆中比他們有影響得多,你出面我們支持,我們希望你拉出個隊伍來同我們合作。”

  這場談話是在政治部的機要室,他之前從來沒進去過,機關的文件和人事檔案,也包括記載了他父qin的問題的他的檔案,就存放在這裏。大李們奪權時把這些鐵皮保險櫃和鎖上的文件櫃都貼了封條,可也還隨時可以撕掉,但這些檔案卻無人敢銷毀。

  前中校在大食堂吃晚飯時找到他,說的是想同他個別交換交換意見,約在這裏想必也別有用意,他進來的時候多少領會到了。他知道前中校背後是誰,幾天前dang委副書記陳把瘦骨憐峪的大手搭在他肩上就傳達了這信號。陳本來主管機關政治部,平時不苟言笑,挨批鬥之後臉se更冷峻了,在樓道裏從他身後上前,當時前後無人,居然叫了聲他的名字,還帶上個同志。陳那骨節嶙峋的大手擱在他肩上不過一兩秒鍾,然後點了下頭,便過去了,似乎是不在意的舉動,卻表現出意乎尋常的qin近,裝做忘了他曾在大會上也批鬥過他。他們比起那些造反的烏合之衆,政治經驗老辣得當然不是一星半點,反而向他伸出手。可他遠不是玩政治的老手,也沒這麽狡猾,只想到不能同他們爲伍,於是重申:

  “這種奪權我不贊成,但並不反對奪權的大方向,我畢竟支持造dang委的反。”

  躊躇滿志的這位前中校沈吟了一下,點點頭!說:

  “我們也造反。”

  這話就像說我們也喝茶一樣。他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這只是我們個人間隨便談談,剛才那番話就當沒說。”前中校說完便起身。

  他也就離開了機要室,拒絕了這番交易,也隔斷了同他們的聯系。這場談話不到十多天,春節過後,二月初,老紅衛兵和一些一政工幹部重新組合起隊伍,反奪權,砸了造反派控製的機關大樓裏的廣一站。雙方組織發生第一場武打,有人皮肉受了點傷,他當時不在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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