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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5節

第4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5節上一小節]但共青團並沒要他。他和幾個都沒入得了團的同學,彼此互稱

  “老非”,成立了個劇社,剛做了兩個戲,校方學生會的幹部找到他們,分別談了話,雖然沒明令禁止!這劇團卻再也活動不起來,自動散夥了。

  他們排演過契诃夫的一萬尼亞舅舅一,那過時的美,一個外省小莊園的姑娘,纖細善良,憤憬道: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美好的人、美好的服裝,內、心也美好,都是過時的憂傷,像燒掉的老照片。

  順著鐵軌在枕木上走了一段,見遠chu迎面來的火車,他下了路基,朝滿是亂石的河chuang走去。這永定河要不是雨後漲shui,或上遊的官廳shui庫閘門不開的話,河shui還清澈。

  他帶林來過這裏,拍過照,林身腰jiao美,光tui赤腳提起裙子站在shui裏。之後他們在山上的樹叢裏野餐、接吻、做愛。他後悔沒拍下林躺在草叢中敞song撩起裙子時的躶ti,可這都捉摸不到了。

  還能做些甚麽?還有甚麽可做的?無需回到他的辦公桌前,去照章chu理那些千篇一律宣傳文稿,沒人管束他,也不必造反了,那種的正義的激情莫名其妙,也過去了。沖鋒陷陣當了幾個月的頭頭,那種振奮瘾也似乎過足了,毋甯說累了,夠了。他應該急流勇退,不必再扮演英雄的角se

  tuo了鞋襪,赤腳走在冰冷清亮的shui流中。流shui涓涓映著細碎的波紋,星星點點的陽光閃亮,頭腦頓時清醒。他想到應該去看他父qin,多時沒有家信了,應該趁這機會人不知鬼不覺悄悄去南方一趟,找他父qin弄清楚他檔案中關於“私藏槍支”的事。

  他趕在下午回到北京城裏,到家取了存摺,又騎車趕在儲蓄所關門之前取了錢,便去前門火車站買了當晚的車票。再回家把自行車鎖在屋裏,帶上個平時上班的挎包,夜裏十一點鍾坐上了南下的特快列車。

  父子兩年未見,他突然回到家中,他父qin高興得不行,特別去自由市場買來了北方吃不到的鮮魚活蝦,下廚房自己動手剖魚。他爸現今也學會動鍋錢,一改他ma去世後郁郁寡言的樣子,興致勃勃話也多,竟關心起政治來了,一再問起從報紙上消失了的那些dangguo家首腦。飯桌上喝著酒,他不便令他爸掃興,講了些不見報的消息,同時告訴他爸這都是dang內最高層的鬥爭,老百姓無法弄得清楚。他爸說知道,知道,這省裏、市裏也一樣,還說也參加了造反派,他單位裏一貫整人的人事科長也靠邊啦。他憋了好一會,不得不點醒一下,說:

  “爸,可別忘了反右那時候的教訓——”

  “我沒有反對dang!我只是對他個人的工作提了點意見—.”

  他父qin立刻激動起來,拿酒杯的手跟著哆嗦,酒便潑到桌上了。

  “你又不是年輕人,你曆史上有問題,你不可以加入這樣的組織!你沒有參加運動的權利!”他也很激動,從來沒對父qin用過這種語調。

  “我爲甚麽不能?”他爸重重一聲把酒杯放下,

  “我曆史清清楚楚的,沒有參加過反動dang派,我沒任何政治問題!當年是dang號召嗚放,我只是說要撤掉同群衆隔離的那道牆,講的是他個人的工作作風,我從來沒說過dang的一個不字,那是他報複!這我在會上說的,許多人在場,人都聽見,都可以證明,我那百來字的黑板報稿子也是他們dang支部來要的!”

  “爸,你大天真——”他剛要辯駁,又被他父qin打斷。

  “不用你來教訓我!市要以爲你讀了點書,也是你ma大寵你,把你寵壞了!”

  等他爸這陣發作過去,他不能不問:

  “爸,你有沒有過甚麽槍?”

  仿佛當頭一棒,他父qin愣住了,漸漸垂下頭,手轉動酒杯,不說話了。

  “有人向我透露,我的檔案中有這問題,”他解釋說,

  “我就是來關照爸的,到底有沒有這事?”

  “都是你ma大老實…”他父qin喃呐道。

  那就是說,確有宜一事,他、心也涼了。

  “當時,剛解放頭一兩年,發下一份履曆表格,人人都得填,其中有武器這麽一欄,都怪你ma,沒事找事,要我照實填寫,我替個朋友轉手賣過一支手槍…”

  “是哪一年?”他盯住問,他父qin竟然成了他審問的對象。

  “早啦,抗戰時期,還是民guo丕口你還沒出世呢…”

  人就是這樣招供的,都不能不招,他想。這已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他得盡量平铮,冗主氣,不可以審問父qin,於是輕聲說:

  “爸,我不是責怪你。可這槍呢?

  轉給了銀行裏的一個同事呀。你ma說要那東西做甚麽?防身壯膽子呀,那年代社會動亂,可你ma說我槍都不知道往哪打,要走火了呢?”

  他爸笑了。

  這不可以笑,他說得很嚴正:

  “可檔案裏記的是私藏槍支。”

  林告訴他的正是這話,他不可能聽錯了。

  他父qin愣了一下,幾乎叫起來:

  “這不可能,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父子相望,他相信他爸,勝過於檔案,但他還是說:

  “爸,他們也不可能不調查。

  “就是說……”他父qin頹然。

  就是說,買槍的人如今誰還敢承認,他也絕望了。

  他爸雙手覆面,也終於明白這意味甚麽,哭了。一桌還沒怎麼動筷子的菜都涼了。

  他說他不怪他爸,即使再出甚麽事,也還是他的兒子,不會不認他爸。

  “大躍進”過後那大災荒的年代,他ma也是因爲天真,響應dang的號召去農場勞動改造,勞累過度淹死在河裏,他們父子便相依爲命。他知道他爸疼愛他,見他從學校回來浮腫,當時把兩個月的肉票買了豬油讓他帶走,說北方天寒地凍甚麽營養都弄不到,這裏還可以從農村高價買到些胡蘿蔔。他爸把滾燙的豬油倒進個塑料罐裏,罐子即刻萎縮熔化了,油從桌上又流到地下,他們蹲下用小勺子一點點從地板上刮起那層凝固了的豬油時,都默默無言口,這他、shui遠忘不了。他還說:

  “爸,我回來就是要把這槍的事弄清楚,爲的是爸,也爲我自己。”

  他父qin這才說:

  “轉買手槍的是我三十多年前在銀行的一位老同事,解放後來過一封信就再沒有聯系,人要在的話,想必也還在銀行工作。你叫他方伯伯,你還記不記得?他非常宣口歡你,不會出賣你的。他沒有孩子,還說過要收你做他的乾兒子,你ma當時沒答應。”

  家中有張舊照片,要還沒燒掉的話,這他記得,這位方伯伯禿頂,胖胖的圓臉,活像一尊彌陀怫,可穿西裝,打的領帶。騎坐在這穿西裝的活佛tui上的那小孩子,一身毛線yi,手捏著一支派克金筆,不撒手,後來這筆就給他了,是他小時候一件貨真價實的寶貝。

  他在家只過了一天,便繼續南下,又是一天”夜的火車。等他找到當地的人民銀行詢問,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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