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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

第6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上一小節]年都聚集在胡同口,之後又都挪到王琦家門前,一夥子倚著自行車,嘴上都叼根菸卷。兩輛小汽車進胡同裏來了,三十米外停住,他們認出來是機關的車,車裏沒人出來,就這樣對峙了四五分鍾,車往後退出巷口,掉頭走了。

  “進門看看王琦同志去,”他說。

  大李這會兒倒猶豫了,說:

  “她男人是黑幫分子。”

  “看的又不是她丈夫。”他領頭進去了。

  前辦公室主任從房裏迎了出來,連連說:

  “謝謝同志們來,請房裏坐,請房裏坐!”

  王琦的丈夫,原先dang的理論家現今又被dang抛棄了的反dang黑幫分子,一個瘦小的老頭子,默默向大家點頭,相通的兩個房門都貼了封條,沒chu避,來回在房裏跺步,一支接一支菸抽個不停,還直咳嗽。

  “同志們都還沒吃早飯吧?我去給大家做些早點,”王琦說。

  “不用了,剛才在胡同口都吃過了,王琦同志,就是來看看您的,他們的車走了,這會是不會來了,”他說。

  “那我給你們泡茶吧……”畢竟是女人,這位前主任噙住眼淚,趕緊轉身。

  事情就這樣莫名其妙轉化了,他轉而去保護

  “反dang黑幫”的家屬。王琦在任時警告他同林的關系不得過密,那壓力早已消解,較之那以後接連不斷的事變,也算不得甚麽了,他相反感謝她爲人寬厚,沒有追究他同林偷情的事,如今也算報答她了。

  他和大李這幫哥們喝著黑幫分子的妻子革命幹部王琦同志家的茶,臨時開了個會,決定成立個敢死隊,以在場的這幾個哥們作爲骨幹,對方組織如果揪鬥傾向他們這一派的幹部—立即趕赴現場保護。

  但是武鬥還是發生了,大年們在辦公室裏揪鬥王琦,走廊上堵滿了人,辦公室內成了戰場,人站到桌子上,桌上的玻璃板也踩碎了。他不能退讓,擠進去,也站到桌子上,同大年對峙。

  “把他拉下來,這他ma的狗患子!”大年對那夥老紅衛丘一下令,毫不掩蓋這種血統的仇恨。

  他知道只要稍許軟弱,他們便會撲到他身上,把他打殘,再把他父qin的懸案不分青紅皂白兜出來,扣上他階級報複的罪名。辦公室裏外,他這派文弱的老職員和舊知識分子居多,幹部們也多是文人出身,家庭和本人曆史大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救不了他,相反卻要他們這些年輕人出頭抵擋。

  “聽著!大年,先把話說在前頭,哥們都不是省油的燈,照樣有一幫子,誰敢動手,今兒夜裏就把你連窩給端了!信不信?”他也吼叫。

  人鬧到動物的地步,回歸原始的本能,不管是狠是狗都露出牙。他必須恫嚇,眼冒凶光,必須讓對方明明白白看清楚,他就是個亡命之徒,甚麼事都幹得出來,此時他那模樣,想必也近乎個匪徒。

  窗外樓下救火車呼叫,大李招來援救的及時趕到,帶頭盔的消防隊和印刷廠乘卡車趕來的造反派兄弟組織也打著大旗,進樓裏示威。各派有各派的招數,學校工廠和機關的武鬥就這樣興起。要有軍隊在背後煽動,便動用槍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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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看到的是油印的傳單,毛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北京五所大學的造反派首領,說

  “現在是你們小將們犯錯誤的時候了”,那語調如同帝王對手下的將相說該你休息了一樣,替最高統帥清除掉當年革命的老戰友立下汗馬功勞的小將涮大富,不愧爲學生領袖,立即明白這話意味甚麽,當場哭了。老人家藉北京大學的一張大字報點起文革大火,再qin手把他運動起來的群衆運動先從大學校園裏滅掉,數萬工人在毛的警衛部隊指揮下,開進了清華大學校園。

  那天下午,他聞訊趕去,目睹了軍人帶領工人占領這最早的大學生造反派井崗山兵團最後的據點,面對ti育場那楝孤零零的大樓。帶紅袖標的工人宣傳隊席地而坐,一個挨一個,一圈又一圈,遠遠圍住大樓和cao場。斜陽殘照,從頂層的窗戶挂下兩條紅布黑字的巨大條幅:

  “雪裏梅花開不敗,井崗山人敢上斷頭臺!”每個字比一面窗戶還大,幾層樓高的布幅在風中飄動。由軍人和工人組成一行幾十人的隊伍,穿過樓前空場地,上了正門的臺階。好”會之後,終於進入了切斷了shui電供應的這座孤立的大樓。他混在上萬的工人隊伍和靜靜圍觀的人群之中,聽得見那兩大條幅在風中劈劈啪啪抖動。

  將近一個小時後,先是右邊的大紅條輻從挂起的上端tuo落,悠悠飄了下來,剛落到樓前的臺階上,另一條上端也tuo落了。萬歲的呼聲從人群中頓起,工人宣傳隊的廣播喇叭和鑼鼓聲大作。造反時呼喊過同樣的口號的那些學生,如今打著一面白旗,舉起雙手,像投降的戰俘*樣低頭魚貫而出。更多的工人進了大樓,居然拖出了幾挺重機槍,還推出來一門口徑不大的平射炮,就不知道有沒有炮彈。

  一場輕而易舉的占領,雖然前”夜工人宣傳隊開進校園時有學生黑暗中扔了個自製的手榴彈,炸傷了幾名工人,大抵也出於絕望,被他們捍衛的偉大領袖用完了也就抛棄了。孩子發現被大人騙了也會跺腳哭鬧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亂該結束了,預感到不會有更好的命運,藉調查爲名,立刻再度離開了北

  “回去!”

  他當時路過上海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時候,第一句告誡的就是這話。

  “回哪裏去?”他問,又說了他父qin的問題,所謂私藏槍支那無法解決的懸案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聽了,咳嗽起來,拿個有噴管的小葯shui瓶,朝喉頭噗時噴了一下。

  “回你機關裏去,就搞你的業務!”

  “機關全都癱瘓了,也沒甚麽業務可搞,才藉調查爲名出來跑跑。”

  “調查甚麽?”

  “不是審查幹部嗎?調查一些老幹部的曆史,發現滿不是那麽回事——”

  “你懂甚麽一.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別把腦袋弄沒了,還不知怎麽丟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葯shui瓶朝喉嚨又噗吭一下。

  “書也沒法看了,沒事可做。”

  “觀察,你不會觀察嗎一.”他表伯父說,

  “我現在就是個觀察家,閉門不出,哪一派概不參加,就看這臺上臺下輪番的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還可以在家養病,”他說。

  “不說話總可以吧?”他表伯父反問他,

  “嘴巴長在你自己的腦袋上!”

  “表伯父,您是長期在家休養,哪裏知道運動一來,人人不能不表態,沒法不卷入!”

  他這老革命的表伯父當然不是不知道,於是長歎”口氣:

  “這亂世啊,要是過去,還能躲進深山老林,到廟裏當和尚去…”

  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談及政治,沒再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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