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上一小節]當小孩子了,說:
“我也是藉病躲風啊,要不是大躍進之後內反右傾,靠邊到如今,不問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殘喘。”
他這表伯父又說到他的老上級的某位元老,戰爭年代有過番生死之交,文革爆發之前路過來看他,把警衛員支開到外面去,就關照過:
中央要出大事啦,今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臨走留下了一
織錦緞子被面,說是算是作爲訣別的紀念。
“告訴你爸,誰也救不了誰,好自爲之自己保重吧,”
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門口最後的話。之後不久,還不算老邁的他這表伯父感冒了,住進部隊醫院打了一針。不料,幾個小時後就推進了大平間。他老上級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勳,一年後也死在軍醫院裏,這卻是許多年後,他從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讀到的。他們當年革命時肯定都沒有料到,這革命竟弄得他們自己也眼睜睜等死,一籌莫展。臨終時,他們就不後悔?他自然無從知道。
那麼,你還造甚麽反?也進到這絞肉機裏去做餡餅,還是添點作料?
如今,你回顧當初,不能不自問。
可他說,情勢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觀,他已經明白不過是運動中的*個走卒,不爲統帥而戰還折騰不已,只爲的生存。
那麽,能不能選擇另”種苟活的方式?比如說,就做一個順民,順大流而淌,今天且不管明天,隨政治氣候而變化,說別人要聽的話,見權力就歸順—.你問。
他說那更難,比造反還更加吃力,要費更多的心思,得隨時隨地去捉摸那瞬息變化的天氣,而老天的睥氣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這樣,臨了弄得還是吞下一瓶安眠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場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恰如螳臂擋車,僅僅出於求生的本能。
那麽,你大概就是個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來就有反骨一.
不,他說他生溫和,同他父
一樣,只不過年輕,血氣方剛,還不懂世故,可他父輩的老路又不能再走,出路也不知在哪裏?
不會逃嗎?
逃到哪裏去?他反問你。他逃不出這偌大的家,離不開他領工資吃飯那蜂窩樣的機關大樓,他的城市居民戶口和按月領的糧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和糖票*半斤*,和肉票*一斤*,和一年一度發的布票*二十尺*,和按工資比例購買手表自行車或毛線等日用口叩的工業卷*二.0五張*,以及他的公民身分,都由他那個蜂窩裏配給。他這只工蜂離開那蜂巢又能飛到哪裏去?他說他別無選擇,就是”只棲身在這蜂巢裏的蜂子,既然蜂窩染上瘋病,可不就相互攻擊,胡亂撲騰,他承認。
這胡亂撲騰就救得了命?你問。
可已經撲騰了呀,他當初能意識到,就不是蟲子了,他苦笑。
一只會笑的蟲,多少有點怪異,你貼近端詳他。
怪異的是這世界,並非是寄生在這窩裏的蟲子,這蟲說。
34
出了山海關,塞外早寒,上又趕上西北來的寒流!他在縣城租的那輛白日行車別說騎了,逆風中推著走都十分吃力。下午四點多鍾,天已昏暗,才到了公社所在地,離他要去的村子還有二十裏路。他索
在趕騾馬車的農民歇腳的一家大車鋪過夜,就兩根鹹得發苦的蘿蔔乾,嚼完了一碗硬得難以下咽的高粱米飯,躺到葦箔編的蘆席鋪蓋的土炕上,占了大半間屋躺得下七八個人的大統鋪他一人睡,這天氣鄉裏沒人還趕車出遠門。也許是出示了首都來的介紹信的緣故,炕燒得特別熱。入夜越來越燙,跳蚤都該烤出油,他
得只留條榇褲還冒汗,起身坐到炕沿一味抽菸,尋思這亂世農村沒准還是個去
。
早起,北風依然挺緊,他把那輛加重可以馱貨的自行車留在大車店,頂風徒步走了快三個小時,總算找到那村子。挨家挨戶問有沒有姓某名誰在小學校教書的一個老女人?人都搖頭,小學校村裏倒有,就一個教員,還是男的,他老婆生娃娃,回家照看去了。
“學校裏還有人沒有一.”他問。
“都兩年多沒開過課啦,還有啥個學堂,生産隊作了倉庫—堆山芋蛋啦!”村裏人說。
他於是又問這生産大隊的書記,想找個負責人。
“老書記還少書記?”
他說總歸找個村裏管事的,當然還是老的好,情況想必更了解。人把他領到了一個老漢家。老頭咬住根竹杆銅頭的菸袋鍋,兩手正在辮藤條筐子,不等他說完來意,便嘟喽道:
“俺不管,俺不管事啦—.”
他不得不說明是從北京專門來調查的,這才引起老漢的敬重,停下手中的活計,捏住菸袋鍋,眯起眼,露出*嘴褐黑的牙,聽他把情況說明。
“噢,有的,有這人,梁老漢的婆娘!當過小學堂的老師,早病退啦,來人調查過,她男人唱皮影戲的,成分貧農,沒啥問題!”
他解釋說,找這老漢的女人是調查別人的事,同他們本人沒關系。老頭於是帶他到了村邊的一個人家,進門前,喊了一聲:
“梁老漢你屋裏的!”
屋裏無人答應。老頭推開屋門,裏面也沒人,轉身對跟在他們身後村裏的幾個小兒說:
“快喊她去,有個北京來的同志在屋裏等!”
小兒們便飛也似的邊喊邊跑開了,這老漢也走了。
堂屋的牆皮灰黑,除了*張像牆皮一樣熏得烏黑的方桌和兩條板凳,空空蕩蕩。驕屋相通,也沒生個火。他坐定下來,冷得不行,門外沈的天,風倒是減弱了。他跺腳取暖,許久不見人來。
他想,在這麽個窮鄉僻壤,等一個被打倒的大官的前妻,這女人又何以流落這鄉裏?怎麽成了做皮影戲的貧農老漢的老婆?可這同他又有甚麽關系?無非是拖延回北京的時間。
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有個老女人來了,進門前看見他在屋裏,遲疑了”下,停住腳,可還是進來了。老女人包塊灰布頭巾,一身青灰棉襖,免裆老棉褲,臃臃腫腫紮的褲腳,穿雙髒得發亮的黑布棉鞋,一個道道地地的老農婦,難道就是當年上過高等學府傳遞情報的那位革命女英雄?他起身問這女人,是不是某某同志?
“沒這人!”老女人立刻擺手說。
他愣了一下,又問:
“你是不是也叫……”再說了一遍這名字。
“我跟我男人姓梁!”
“你男人是做皮影戲的?”他又問。
“老啦,早不唱了。”
“他在不在?”他小心探問。
他當然也可以發作,那時調查人同被調查者的關系如同審訊,猶如法官與被朱口,甚至是獄卒與犯人,但是他盡量平心靜氣對這女人說,他不是來了解她如何出獄的,只是請她提供些當時監獄裏的一般情況,比如說,政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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