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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

第8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上一小節]釋放是不是要履行甚麼手續?

  “我不是政治犯—.”這女人一口咬死。

  他說他願意相信,她不是dang員,作爲家屬受到牽連!這他都相信,並不想,也沒有必要同她過不去。但是,既然來調查,就請她寫個證明。

  “不了解就寫不了解,對不起,打攪了,就到此結束。”他把話先說明了。

  “寫不到,”女人說。

  “你不是還教過書?好像還上過大學吧?”

  “沒啥好寫的。”她拒絕了。

  就是說,她不願留下有關她這段身世的任何文字,不肯讓人知道她的曆史才隱藏到這鄉間,同個唱皮影戲的農村藝人相依爲命,他想。

  “你找過他嗎?”他問的是她前夫,那位高官。

  女人也不置可否。

  “他知道你還活著嗎?”

  女人依然沈默,就是甚麽都不說。他無奈,只好把鋼筆套上,cha進上yi兜裏。

  “你那孩子甚麽時候死的?”他似乎信口問了一句,同時起身。

  “在牢裏,也就剛滿月……”老女人也從條凳上起身,隨即打住了。

  他也就沒再問下去,戴上棉手套。老女人默默陪他出門。他向她點點頭,告辭了。

  到了村外兩道車轍很深的土路上,他回頭,老婦人還站在屋門口,沒紮頭巾,見他回頭便進屋裏去了。

  路上風向轉了,這回是東北來風,繼而飄起雪花,越下越大。荒禿禿的大平原,地裏的莊稼都收割了,雪片漫天撲來令他睜不開眼。天黑前,他到了公社的大車店,取了存放在那裏租來的自行車,本不必當晚趕回縣城,卻不清楚爲甚麽匆匆騎上。土路和田地大雪都覆蓋了, 路的痕迹勉強能分辨q風從背後來,卷起的雪片紛飛,畢竟順風,他握緊車把手,在被雪掩沒的車轍裏顛簸,連人帶車跌倒在雪地裏,爬起又騎,跌跌撞撞,面前風雪旋,灰茫茫一片……

  35

  “跳梁小醜!”前中校對他喝斥道,這時成了軍管會的紅人,擔任清理階級隊伍小組的副組長,正職當然由現役軍人擔任。

  你其實就是個蹦蹦跳跳的小醜,這全面專政無邊的簸籮裏不由自主彈跳不已的”粒豆,跳不出這簸籮,又不甘心被碾碎。

  你還不能不歡迎軍人管製,恰如你不能不參加歡呼毛的一次又一次最新指示的遊行。這些指示總是由電臺在晚間新聞中發表。等寫好標語牌,把人聚集齊,列隊出發上了大街—通常就到半夜了。敲鑼打鼓,高呼口號,一隊隊人馬從長安街西邊過來,一隊隊從東頭過去,互相遊結彼此看,還得振奮精神,不能讓人看出你心神不安。

  你無疑就是小醜,否則就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這也是毛老人家界定人民與敵人的警句。在狗屎與小醜二者必居宜一一的選擇下,你選擇小醜。你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軍歌,也得像名士兵,在每個辦公室牆上正中挂的最高統帥像前並tui肅立,手持紅塑料皮荃叩綠,三呼萬歲,這都是軍隊管製之後每天上下班時必不可少的儀式,分別稱之爲“早請示”和“晚彙報”。

  這種時候你可注意啦,不可以笑!否則後果便不堪設想,要不准備當反革命或指望將來成爲烈士的話。前中校說的並不錯,他還就是小醜,而且還不敢笑,能笑的只是你現如今回顧當時,可也還笑不出來。

  他作爲軍人管製下的清查小組裏一派群衆組織的代表,被他這派群衆和幹部推舉出來之時,就明白他末日到了。可他這一派的群衆和幹部居然指望他來支撐,又哪知道憑他的檔案中他父qin“私藏槍支”這一條,就可以把他從這革命大家庭裏清除掉。

  清查小組的會議上,張代表念了一份“內控”也即內部控製使用人員的名單。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詞,吃了一驚,這“內控”不僅對一般職工而告口,也包括某些dang內幹部,清查混入群衆組織中的“壞人”首先拿他們開刀。這就不是兩年前紅衛兵的暴力了,也不是群衆組織間派別的武鬥,如今從容不迫,在軍人指揮下像部署作戰方案一樣,有計劃,有步驟,分批打擊。人事檔案軍管會啓封了,有問題的人的材料都堆在張代表面前。

  “在座的都是群衆組織推選出來的代表,我希望同志們消除資産階級的派xing,把混在你們組織中的壞人都清理出來。我們只允許有一個立場,那就是無産階級立場,不許有派別的立場!大家按人頭進行討論,敲定哪些個放到第一批,哪些個放到第二批。當然還有第三批,那就看是不是主動認罪,交代和揭發表現如何,再確定是從寬還是從嚴chu理。”

  張代表合臉方腮,掃視在座的各群衆組織的代表一眼,一把粗大的手指在那一大疊的卷宗上戳了戳,隨後掀開茶杯蓋子,喝茶抽菸。

  他小心翼翼提了幾個問題,也因爲軍代表講了可以討論,他問他的老上級chu長老劉除了家庭出身地主,是否還有別的問題?再就是一位女科長,當年的地下dang員,學生運動背後的組織者,就他這一派調查的結果,從未被捕過,也無叛dang投敵的嫌疑,不知爲甚麼也列入專案審查?張代表把頭轉向他,擡起夾著煙卷的兩只手指,望著他沒說話。前中校就是這時候對他斥責道:“跳梁小醜!!”

  幾十年後,你看到逐漸披露的中共dang內鬥爭的若幹回憶,毛澤東在政治局的會議上對手下稍有異議的將帥們大概就是這樣望著,照樣抽煙喝茶,便會有別的將帥起來斥責,用不著老人家多話。

  你當然夠不上將帥,那位前中校還沖你說:“一個小爬蟲!”

  是的,你不過是小而又小的一只蟲,這條蟻命又算得了甚麽?

  下班的時候,他在樓下車棚子裏取車,碰見他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梁欽,他造反後兩年多那份工作都是梁接了過去,這造反生涯也該結束了。他見邊上沒人,對梁說:“你先走一步,過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慢騎,有話同你說。”

  梁騎上車走了,他隨後攆上。

  “上我家喝一杯去,”梁說。

  “你家有誰?”他問。

  “老婆和兒子呀!”

  “不方便,就這麽邊騎邊說吧。”

  “出甚麽事了?”梁想到的就是出事。

  “你曆史上有甚麼問題—.”他沒望梁,仿佛不經意問了一句。

  “沒有呀!”梁差一點從車上跌下來。

  “有沒有同guo外的聯系?”

  “我guo外沒qin屬呀—”

  “給沒給guo外寫過甚麽信?”

  “慢點!讓我想想……”

  又一個紅燈亮了,他們都腳著地,停住車。

  “有這事,組織上問過,都好多年前啦……”梁說著就要哭了。

  “別哭,別哭!這在大街上呢…”他說。

  這會兒綠燈了,車流前湧。

  “你對我直說吧,我不會連累你的!”梁止住了。

  “說是你有特嫌,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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