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一個人的聖經第7節上一小節]當售貨員,他們有個小兒子,才幾個月,睡在堂屋搖籃裏。屋外院子裏陽光和煦,一只母領著一窩黃毛小
在地上啄食也令他感動。
融的妻子在籠屋裏給他們做飯,融問了問京城裏的事和他的情況,他講了一些。融說:「都鬥甚麽呀?這裏可是天高皇帝遠,縣裏的幹部也鬥過一陣子,都不關老百姓的事。”
“融,還記得不?我們那時通信討論哲學,還刨根就柢,探求生命最終的意義?”他想調笑一下。
“別甚麽哲學了,都是唬弄人的,”融淡淡的一句便打發了。「不就是養家過日子,這草頂一下大雨就漏,今年久一天得換新草,瓦房也蓋不起呀。”
融的平和淡泊就這樣讓他回到生活中來。他想,就應該像融這樣實實在在過日子,便說!“我乾脆去大山裏,找個村子落戶!”
融卻說:“你可得想好啦,那種大山裏進得去,可就出不來。你呀,總是想入非非,還是現實點吧!”
融又幫他策劃去個有電燈的鄉裏,有公共汽車直達,要得個急病,也能當天送到縣醫院。
“想紮下根來,就得同農村幹部那些地頭蛇搞好關系,北京那此一破專!你去縣裏報到的時候,同那些幹部一句也別談!”融告誡道。
“知道,再也沒妄想了,”他說,“這是來避難的,再找個農村的子,生兒育女!”
“只怕你做不到,”融笑了笑。
融的妻子問他:“當真嗎一.我給你說一個,這好辦!!”
融卻扭頭對妻子說:“嗨,你聽他說呢!”
他看中了這農村小鎮的小學校邊上不同人家毗鄰的一間土屋,生産隊剛蓋的,不天才上的椽子和瓦,用隔板填上泥土和石頭打成的土牆,還沒摸石灰。屋頂的天花也沒有安上,雨一大從屋瓦縫隙便飄下雨星子。這屋還沒人住過,他把土牆和門窗木框間透風的縫隙用石灰漿堵上,在窗玻璃裏面糊上白紙,支上個鋪板算是。泥土地上墊上磚,擱上幾口書箱子,蓋上塊塑料布,擺上碗筷和日用品,屋裏放了個陶
缸,又在小鎮上的木器社定做了一張書桌,就很滿足了。
下田碛草回來,在長滿浮萍的塘裏把
腳的泥洗了,泡上”杯清茶,拿把有靠背的小竹椅坐下,遙望對面露雨中層層疊疊的山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不竟想起陶淵明的詩句,可沒有士大夫歸隱的悠閑。每天,剛蒙蒙亮,聽到村裏的廣播喇叭唱起「東方紅,太陽升,中
出了個毛……”,便同農民一起下
田裏
秧。然而,用不著再裝模作樣背誦毛的語錄了。一天勞累之後,不在別人監督下,有一杯清茶,靠在竹椅背上,兩
一伸也就可以了。夜晚獨自一人躺在這寬大的板鋪上,也不用再提防說夢話,就是實實在在的幸一帽。
無非是從此當個農民,憑力氣掙飯。他得學會所有的農活,犁田壩田秧割稻掏糞挑擔,樣樣都幹,不指望那工資還能長久發下去。他得混同在鄉裏人之中,不讓人覺得他有甚麼可疑之
,在這裏安身立命,沒准就老死在此,給自己找一個家鄉。
幾個月之後,他將近跟得上鄉人幹活的速度,不像縣裏來的下放幹部三天兩頭找個口實便回縣城去了。本地的幹部在農民眼裏都是老爺,下田也只是做做樣子,他卻得到一致的口碑,以爲贏得了農民和鄉幹部們的信任,於是打開了釘上的那幾個書箱子。
托爾斯泰的一黑暗的勢力一這劇本就在書箱面上,從木條縫中透進的弄得封面上托老頭的大胡子黃迹斑斑。這劇本寫的是一個農民殺嬰的故事,那
暗緊張的心理曾令他震動,同托氏早年的一戰爭與和平一那種貴族氣迥然不同。他沒再翻看,怕影響到內心剛剛取得的平和。他想讀一些遠離這環境的書二些非常遙遠的故事,純然的想像,一些莫名宜一妙的東西,臂一如一《易普生劇作集》中的《野鴨》。而黑格爾的一美學一第一卷,他打買來多少年了還未曾翻閱過,讀點書也有助於調解
力的疲勞。他把馬克思和列甯的幾本書總放在桌面上,晚上入睡前,從書箱裏拿出要看的書,開著電燈靠在
上隨便翻看。電燈泡從房梁上吊下來,沒燈罩就由它把窗戶照亮,遠近的農家入夜後一片漆黑,舍不得用電,吃罷晚飯便睡覺了,就他屋這蓋孤燈,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沒准還更讓人起疑,他想。
他並不認真讀,邊翻閱邊遐想,一野鴨一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爾這老頭子無中生有,把審美的感受弄成沒完沒了的思辨,他們都活在另一個莫須有之鄉,而他這真實的世界他們來看同樣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頂下聽飒飒雨聲,這梅雨季節四下淋淋,路邊野草和
田裏
下的禾苗夜裏都在瘋長二天比”天高,”天比一天來得油綠,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複一年長起來又割掉的稻田裏。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樣,不用有頭腦,豈不更爲自然?人類的全部努力積累的所謂文化其實都白費了。
新生活又在那裏?他想起羅說過的這話,他這同學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許就該找個農村姑娘,生兒育女,便是他的歸宿。
早稻收割之前有幾天空閑,村裏男人們都上山打柴。他也褲腰上把砍刀,跟著進山。每月他進縣城一趟,到管下放幹部的辦公室領一回工資。買擔木炭就夠燒上幾個月,上山砍柴無非是藉此認識四鄉的環境。
在進山前的山窪子裏,這公社最邊遠的生産隊,只有幾戶人家的”個小村子,他見到個戴銅邊眼鏡的老者坐在家門口太陽下,兩手捧一本蟲蛀了的線裝書,細眯起眼,手臂伸得老長,書離得挺遠。
“老人家,還看書呢?”他問。
老人摘下眼鏡,瞄了他”眼,認出他並非當地的農民,唔了一聲,把書放在上。
“能看看你這書嗎?”他問。
“醫書。”老人立刻說明。
“甚麽醫書?”他又問。
“一傷寒論一,你懂嗎?”老人聲音透出鄙夷。
“老人家是中醫?”他換個語調,以示尊重。
老人這才讓他拿過書去。這沒標點的古代醫書印在灰黃而光滑的竹紙上,想必是前清的版本,蟲蛀的洞眼之間紅筆圈點和蠅頭小楷的批注,用的還是朱砂,不說是祖上也大概是老人自己早年留下的筆迹。他小心翼翼把這本寶書雙手奉還,也許是他這恭敬的態度打動了老者,便招呼屋裏的女人:「給這位同志搬個凳子,倒碗茶!”
老人聲音還洪亮,長年勞動的緣故,也許懂中醫善於保養。
“不用客氣了。”他在劈柴的樹墩上坐下。
一個上了年紀卻還壯實的女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兒媳還是續弦的老伴,從堂屋裏出來,給他拿來個條凳,又提把大陶壺,倒了一滿碗飄著大葉子的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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