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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7節

第7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7節上一小節]他道了謝,接過碗捧在手上,對面滿目青山,杉樹梢在風中無聲搖曳。

  “這位同志從哪裏來?”

  “從鎮上,公社裏來。”他回答道。

  “是下放幹部吧?”

  他點點頭,笑著問:「看得出來一.”

  “總歸不是本地人,從省裏還是地區來的?”老人進一步問。

  “原先在北京。”他乾脆說明了。

  這回是老人點點頭,不再問了。

  “不走啦,就在這裏落戶啦!”

  他用玩笑的語調,通常田間休息時農民們問起他都這語氣,免得多加解釋,最多加句山青shui秀,幾好的地方呀!同顯然有學識的老人這話也不用說。

  “老人家是本地人?”他問。

  “多少代啦,世界再繁華好不過家鄉這塊土,”老人感慨道,「我也去過北京。”

  這他倒並不奇怪,信口問:「哪年呀?”

  “啊,有年頭了,還是民guo,在北京讀的大學,民guo十七年。”

  “可不是。”他算了算,照公曆該四十多年前了。

  “那時候教授時髦的穿西服,戴禮帽,提個文明棍,坐的黃包車來上課!”

  如今教授不是掃街就是洗廁所,但這話他沒說。

  老人說是考上官派留日的公費生,還有東京帝guo大學的畢業證重日,這他也毫不懷疑。他想知道的是老人怎麽又回到這山裏?可又不便直問,便轉個彎子:「老人家學的是醫?”

  老人沒有回答,眯眼仰望對面在山風中搖曳的樹林,又似乎在曬太陽。他想這就是他的歸宿,學點中醫,也好給鄉裏人看看病,一種生存之道。再娶個村姑生孩子,老來也有個照應,等做不動農活了就曬曬太陽,看看醫書作爲消遣。

  夜裏,他給倩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已經到農村落戶了,也可以說是shui久的下落,而且有間土屋。她要是同意和他一起生活的話,他們立刻可以有個自己的窩。他工資目前還照領,再說她大學畢業也有工資,兩人加在一起在這鄉裏就很寬裕,可以安心過上人的日子,他特別把人字寫得大而工整,信紙上下格子都占滿。他希望她認真考慮,給個明確的回答。也還寫道,這農村的小學准備複課,計劃要改爲中學,停了幾年課的這些孩子再讀書可不就到了上中學的年齡,也得有一兩位能教中學的教員,她來可以教書,學校總還是要辦的。信山人唯獨沒有談到愛情,但他寫這些的時候充滿至幅感,重新看到了希望,這希望只需倩也同意,這希望又如此現實,他們兩人便可實現。他甚至很激動!這亂世也還能找到一塊安身之地,只要她也肯同他分享。

  42

  窗外的那棵老棗樹葉子落光了,光禿禿帶刺的技啞戳向鉛灰的天,另一棵是烏柏,還剩下最後幾片紫紅的葉子在細枝頭上顫動不已。初麼一,他收到了倩的回信,說她那農村小學校放寒假就動身來看他,信寫得很簡短,寥寥數語,字迹工整,剛過半苋,信裏沒一句話談到要同他生活在一起,但終於決定來,想必也就深思過了。他看到了希望,把希望繼而變成切實的計劃。

  晚稻收割曬了,場場了,儲存到生産隊的糧倉裏。田裏的shui放乾,用作綠肥的草籽撒下,就等開春再犁地育秧。田裏一年的活計忙完了,農民們都在做自家的事,上山裏砍柴,修整豬圈,打土牆蓋屋的多半是爲娶qin或是兄弟分家,他也該做些准備迎接倩。但他這屋土打的牆得過了夏天乾透了才能抹石灰刷白,除了把門窗框子邊和椽子上透風的縫隙堵點泥巴,也就沒甚麽可幹的。倩來自然是在這屋裏和他同chuang就寢,鄉裏人眼裏就得結婚,他得先放出風聲,讓村裏知道他要娶老婆了。倩要同意的話也好辦,去公社領一紙結婚證書就是了,不必照鄉裏的習俗備酒席,再說一切舊規矩也都革除了,問題是她信中並沒明確說是否來結婚。

  小鎮邊上早年失火燒掉的老廟址上修整的兩間房是汽車站,每天一趙班車,從縣城來當即再返回。他難以記得清倩的面貌,可班車到的時候卻從下車的人中一眼便認出來了。情拎個當地人沒有的那種旅行提包,還紮的兩個短辮子,不過臉se曬黑了,也似乎胖了些,不知是不是久天穿得多的緣故。他立即上前接過提包,問:“這一路還順利嗎?”

  倩說從哪裏到哪裏轉長途汽車,又上火車,又轉車,再坐長途汽車,好在融在縣城汽車站買好了票等她,立刻就接上了來這鎮上的班車。倩舒了口氣說:“上路已經是第四天啦!”

  倩還很興奮,顯得也很山口然,走在進村的田埂上,同他並肩相依,挨得很緊,好像多年相愛,就是他的qin人。這姑娘就要同他生活在”起,成爲他的妻子,彼此相依爲命,這還需要說明嗎?

  倩坐到墊了稻草的木板chuang鋪上,這屋裏最舒服的位置,他坐在對面,房裏唯一的一張椅子上,說:“累了就把鞋tuo掉,可以靠在被子上休息。”

  他替倩泡上一杯碧綠的新茶,這山鄉最好的土産。

  倩環顧疙裏疙瘩的土牆,沒有天花板的灰黑瓦頂。他說過了夏天就抹上石灰,也可以買些木材把天花板裝上,再找木匠做幾件家具,她想怎樣布置就怎樣弄。倩說她那裏住的是塞洞,也是土牆,不過很乾燥,可要比這裏的農村窮得多,一片黃土,樹都少有,這時節,棒子茬都割了當柴燒,一點綠se也看不到。她那個小學還算像點樣,連地在內三個教員,那兩位都是當地人,學校由生産大隊的村幹部管理,她也是好不容易爭取到這麽個學校,一個二百來戶的大村子,離縣城三十裏路,不通公共汽車,進城得就便搭農民的騾馬車。他說這鎮上的小學校也要複課了,他可以找公社和縣裏的幹部談去,把她調過來。倩也認可,沒有幻想,都很現實。

  他們去小鎮上一家老茶館,叫了兩盤炒菜。這也是鎮上唯一的早點鋪和飯館,逢上初一十五趕大集的日子,四鄉來的農民樓上樓下十多張方桌坐個滿堂,歇腳喝茶吃飯的大聲喧嘩。平時,尤其是這下午,空空的只他們兩人,走在吱吱作響的木板樓上,臨窗往下張望,一條狹窄的青石板小街,樓上的人家窗戶相望,樓下開的若幹鋪面。有肉鋪,豆腐店,兼賣百貨的布店,賣草繩石灰陶瓷和油鹽醬醋的雜貨鋪,油糧店同時也是榨油碾米的作坊,一個賣澡盆shui桶鋤頭的木竹鐵器合作社,還有也賣點西葯的中葯鋪子。這裏也是公社的所在地,有獸醫站衛生院儲蓄所和兼管周圍幾個公社的派出所,有一名警察。過日子的必需品倒應有盡有,還有最基層的政權,頒發印有領袖像的結婚證。

  吃完飯,兩分鍾走遍了這條街,他問倩要買些甚麽,她不置可否。他便領她回到兼賣百貨的布店,買了面圓鏡子,背後有個鍍鎳的鐵絲襯子,可以擱在桌上。又買了一chuang雙人chuang單,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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