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像一陣突兀而來又倏忽而去的龍卷風,很快就在大地上消遁了。報喜的鑼鼓聲停歇了,震耳慾聾的口號聲隱沒了,人們平靜下來了。農村在實行“瓜菜代”,城市也壓縮著糧食分配定量,市場顯得那麼冷清蕭條。在寒冬臘月裏,人們咬咬牙去買五元一斤的高價糖果,希望能增添一些卡路裏,抵抗嚴寒。不少人,因營養匮乏而浮腫了。在平靜的秩序中,人們忍受著,毫無怨言。
災難總是結伴而行的。偏偏中蘇關系這時也緊張起來,蘇聯公開撕毀合同,撤走專家,勒索抗美援朝中的軍事贈款。正當中人民勒緊腰帶過日子的時候,他們真像窮凶惡極的惡棍,把絞索套在中
人民的脖子上。蔣介石也乘機叫嚷反攻大陸,一向友好的印度在蘇聯唆使下挑起中印邊境沖突。那是一段十分艱難的歲月。
正是在這樣一種極度困難的情況下,曹禺的創作意識又得到一次激勵和觸發。雖然,還是領導上給他下達的任務,但確也有他的現實的感受。由他和梅阡、于是之合作,開始了《臥薪嘗膽》的創作。
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裏,越是把刀架到脖子上,越能顯示民族的骨氣。曹禺的生活本來就是樸素的,他能喝點酒,但也不是嗜酒入迷,杯不離手。他從不講究吃和穿,更不是美食家。但是,每天的餐桌上,難得見到魚和肉,有時又難免是“三月不食肉味”了。他和普通市民一樣,是每月配給的半斤豬肉、三兩食油。連北京最普通的大白菜都成爲稀罕物,每天三餐,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但是,聽不到人們的牢騒,也聽不到人們的怨憤,反而是把腰帶紮緊,更加憤發地工作。困難出英雄,義憤出詩人。擱筆數年的曹禺,爲一種熱情激蕩著,他的創作慾望又燃燒起來了。
他是不輕易動筆的。在抗戰期間,曾經試過曆史劇的創作,《三人行》半途而廢,《李白和杜甫》沒有寫成。如今,他又面臨著題材的挑戰,談何容易。他先從廣泛地搜集和閱讀曆史資料入手,從《史記》等正史到《越絕書》、《吳越春秋》等野史資料,從《東周列志》到一些古典戲曲本,凡能找到的,他都找來看了。
臥薪嘗膽的故事,是一段流傳了千百年、家喻戶曉的故事。把它搬上舞臺,而且寫得別開生面是很不容易的。當時,戲曲舞臺上有一“臥薪嘗膽”熱,幾十種戲曲本子出來了。他是不會沿襲別人的,也不想走別人走過的路。這一次,他接受了《明朗的天》的教訓,不想再按圖索骥了。梅阡同志回憶說:在開始構思階段,就不是就曆史而寫曆史,曹禺就是想寫人物,寫勾踐,寫夫差,寫伯,寫範蠡,寫伍子胥……,琢磨人物
格,以人物
格寫出曆史來,這恐怕可以說是“以人帶史”吧!
他先不急于搞提綱,他總是讓我和是之先想細節。①寫作時,他和梅阡、于是之都住到北京西山腳下的一個僻靜的院落裏,沒有人打擾他們。他每天很早就起了,帶著一個筆記本,想到一點,就寫在筆記本上。西山的空氣清新宜人,他忘記了小鳥的啼鳴,也顧不到欣賞潺潺流
、蒼松翠柏。他踽踽而行,沈凝在思索之中,不知走出多遠,有時連吃飯都忘記了。
他把所有的史料都熟讀了,覺得還不夠。春秋戰時代的風俗、教化、服飾、陳設這些細節他都注意到了,每個細小的地方都思慮過了。他以爲還必須做更深入地細微的把握。爲此,給他的老朋友沈從文寫信請教。沈從文正在從事古代服飾研究,便給他寫來長信,詳細介紹了戰
時期吳越社會各方面的狀況。在刻畫
格上,他有他的想法。梅阡同志說:當我們集中力量琢磨人物
格時,他的構思是有特
的,就是采取
格對比的表現方法。他對我們說:“沒有對比就沒有戲劇。人物
格要對比著寫,
格的鮮明
通過對比表現出來,互相襯托。”這是他的構思的特點,也是他對曆史人物作了研究之後,琢磨出來的路子。他確實是善于應用對比的戲劇藝術表現手法的,勾踐和夫差對比,伍子胥和伯對比。伯這個人很漂亮,
著華麗,察言觀
,巧于辭令,明君之過,不敢直谏。第一幕,夫差要殺勾踐,伯也順著說要殺。夫差改了主意要放,他也順著說要放,而且講出一套言辭來順附夫差之意。曹禺看了許多史書,看到許多佞臣的劣迹,才寫出伯這個人物伍子胥的
格同伯形成鮮明對比,“他爲人精誠廉明,但又專橫殘暴;倔強忠直,卻又驕傲自負”。他敢于直谏,氣盛,話不多,總是那句話:“老臣以爲不可。”不是那種巧言令
的人。對比之下,伍子胥和伯這兩個人的
格特
都寫得異常鮮明。範蠡和文仲也是對比寫的。範蠡善于外交,文仲明于內政;範蠡精明,風度翩翩,文仲樸拙,忠心耿耿,是個老黃牛。
在場景上,曹禺也是運用對比的手法。第一幕越會稽大火漫天,吳軍燒殺掠搶,山河破碎,勾踐辭廟。第二幕吳
煙籠春
,草木欣榮,館娃宮畔,遙見雕欄玉砌的姑蘇臺,氣氛靜谧安然,與第一幕形成對比。第三幕越
大旱,日輪當午,火旗焰焰,烈日杲杲,百姓苦不慾生。第四幕會稽近郊,一夜透雨就要晴霁的江南景
,
足土潤,滿眼是茁壯的禾苗,透露著勃勃生機。第五幕又回到第一幕,15年後的一個秋收季節,清晨陽光灑滿江岸,江流蜿蜒,越
戰艦雲集,大小漁船往來如梭,田野稻穗累累,江岸禹廟煥然一新,同樣是對比寫的。
對比,這是曹禺獨特的東西,在這出戲裏把它運用得恰到好。在藝術細節上,他也是對比寫的。①對比,是表現方法,但也不單是表現方法。一個傑出的藝術家,他對藝術技巧的把握,是同他的美學思想分不開的;同時,也是對藝術創作規律進行不斷探尋的結果。曹禺是一個深谙戲劇三昧的劇作家。他的對比藝術,是對真與假、美與醜、剛與柔、濃與淡、動與靜、常與反等對立統一的把握和運用。在對比中展開矛盾鬥爭,在對比中尋求美的和諧和完整。在此劇創作中,又一次展現了他的藝術才華。在梅阡、于是之同曹禺的合作中,他們深深感到曹禺劇作的藝術內涵是深厚而寬廣的,具有一個傑出藝術家的謙虛和膽識。梅阡說:他總是讓我們設想盡可能多的細節來,他不願聽那些大而無當的意見。我們設想的一些細節,他采納了,像勾踐劈石,勾踐怎麼嘗膽以及具
的環境,他采用了。有些就沒用,我們設計了勾踐看到牆角的蜘蛛網,風吹掉了,蜘蛛又吐絲織網。這樣的細節,他就沒有用。他總是說,表現人物有一種方法,兩種方法,三種方法,還有沒有第四種、第五種?一定要找到最能表現出這個人物
格的方法。滅吳之後,勾踐在吳宮裏……
曹禺傳(田本相)第29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