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好景不長啊!
剛剛度過一段輕松寬適的日子,剛剛使過度緊張的神經安定下來,階級鬥爭的弦又開始繃緊了,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風暴的來臨。
他把已經寫好的《王昭君》第一、二幕悄悄地鎖在抽屜裏,他再難以爲繼了。雖然,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場浩劫即將來臨;但他卻知道再寫曆史劇就太不識時務了。
他又不得不去寫那些應景的表態文字。以他所的地位,斷然拒絕是他不敢做的,但更重要的是,接連不斷地高舉階級鬥爭爲綱的旗幟,以及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指示,又使他真的感到資産階級思想泛濫了,資本主義複辟的危險真的就在眼前了。他那本來不大的膽子,剛剛放開些,現在又緊縮起來了。
1964年5月,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彭真同志把他介紹給河北省委第一書記林鐵同志,要他去了解1963年河北省抗洪鬥爭生活,寫河北省人民的抗洪鬥爭。他和于民、《河北文學》的劉俊鵬,還有李慶番等一起到天津、靜海、衡等重災區,還到了邯鄲、邢臺等地,在鄉下跑了一個多月。這次下鄉一方面使他
自看到許許多多抗洪救災的英雄業績;一方面也使他得以了解農村的貧窮落後的實際情狀。他深深感到,解放十幾年了,但人民的生活還是那麼窮,少數農戶真是過著
不蔽
、食不充饑的日子,他心中難過極了。在下鄉中,他對自己要求是很嚴格的,和農民同吃同住。他去訪問下鄉知識青年趙耘,就住在趙耘家裏。李慶番回憶說:“夜裏,我們五個人同宿在一條土炕上。這炕不過兩米,寬只有一米多。趙耘夫婦和一個小孩睡在這條炕上,也許寬寬綽綽,我們五條漢子可不行。順著睡擠不開,只好頭沖外橫著睡,這樣又伸不開
,只得斜著身蜷著
。這還不算太難受,最叫人難受的是熱炕頭。他們外間屋裏的鍋竈連著炕,中午焖了一大鍋飯,晚上又做了這五個人的飯,把炕燒得燙屁
。已是5月上旬的天氣,雖不算太熱,但人們已穿上單
。我們幾個人躺在炕上,燥得渾身熱辣辣的,簡直跟烙餅似地來回翻騰。曹禺同志有失眠病,夜裏必須服用帶來的安眠葯
才能睡著。這一夜服了兩次,特製的安眠葯
也無特效了。”盡管這樣,吃不好,睡不好,他的情緒也十分飽滿。走到那裏,別人送劇本、刊物給他看,劇團請他看戲,要求提意見,講創作經驗,“曹禺同志有求必應,從不讓人失望。”①一個月的時間,搜集了不少材料,但他不知怎麼寫。他的心中是種種的錯綜交織的生活印象,是種種不得回答的問題,他理不出個頭緒來。回來之後,苦惱了他許久,又只好交了個白卷。
不知是誰傳出了消息,江青得知曹禺有個寫抗洪的劇本,她正想把話劇《戰洪圖》搞個京戲本子,就讓人去找曹禺。曹禺說:
我得知這個消息後,真是受寵若驚。我知道去了不講話是不行的,那時,江青已經開始“露峥嵘”了。我想了一個提綱,在會上講了一通。什麼一來,農村淹了,連藏在地窖裏的地主也呆不住爬上來了。地主進行破壞啊!就是階級鬥爭爲綱啊!我就憑著我還能說,應付一下。會上的人聽了也不感興趣,後來就不再理我了。真是謝天謝地!①1965年,他還沒能覺察到形勢的嚴重。他還在正常地進行活動。4月18日,他參加了歡迎以龍澤修爲團長的日本話劇團的活動;5月6日,陪同周恩來觀看日本話劇團的演出;5月11日,陪同朱德再次觀看日本話劇團的演出,並接見團長、顧問、編劇等人;8月13日,他參加了中日青年的聯歡,與日本青年代表團成員會面,並與日本的戲劇工作者進行了交流。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7月間,他還陪同亞非作家會議代表在武漢觀看了毛澤東暢遊長江。此時此刻,他都沒有想到災難會降臨到他的頭上,降臨到整個祖
大地上。
但是,大地震終于到來了!首都在震撼著,紅恐怖的風暴鋪天蓋地而來了!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北京大學開始,席卷著大學,席卷著機關、團、工廠,席卷著全
。
距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不遠,文藝大樓的小禮堂裏,像演戲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文藝黑幫”頭目揪出來示衆一次。小禮堂裏擠滿了人群。由幾個紅衛兵在臺上吼著:“帶田漢——”,于是田漢便被兩個人反剪著雙臂由後臺拖了上來,按著跪下,身上挂著“黑幫分子田漢”的大牌子。就這樣把一個又一個被拉出示衆……那真是一個發了瘋的歲月。整個中似乎都在發抖。
開始,北京人藝的“革命群衆”對曹禺還是客氣的,最先揪出來的是“內走資派”趙起揚等,他還小心翼翼地寫點不痛不癢的大字報揭發黑線,但他心中卻在膽戰心驚。他感覺到自己被揪出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他本來就膽小怕事,眼看火燒到自己頭上,怎麼能睡得著呢!每天下班回到鐵獅子胡同3號的大院裏,就快步躲進家裏,再也不敢露面。夜晚苦熬著,睜著大眼,輾轉反側,非吃安眠葯是不得入睡了。方瑞本來就患神經衰弱,眼看著曹禺那種驚慌不安的樣子,她也沒有安慰他的辦法。這種時候,她能說些什麼呢?她只有無言的告慰,默默地相對。方瑞是鎮靜的,盡管她的身纖弱,但內心裏卻有一
倔強。這種鎮靜,對曹禺也多少起到一點安定的作用。當然,最終也是無濟于事的。恐怖終于降臨到他頭上了。1966年12月的一個夜晚,他又平安地回到家裏,都睡下來了,大院裏異常安靜。突然,一陣喧嚷,紅衛兵闖進來了,不容分說,便把曹禺從
上拖了下來,呼叫著把他裝進汽車,押走了。這就是轟動全
的“活捉彭羅陸楊”的事件,曹禺也成爲這事件中的一個小小的“俘虜”。
他被押到中央音樂學院的禮堂裏。盡管他作了足夠的思想准備,但同樣感到突然。他被紅衛兵的這次“革命行動”震昏了。他的思想、感情、神經,都似乎凝滯僵硬了,說不出一句話。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被綁架,他還從來沒有領受這樣的人生經驗。似乎,心髒都停止了跳動。不知憤怒,不知悲哀,不知是日是夜,不知是冷是暖,不知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裏。
周恩來知道曹禺被紅衛兵抓走後,自趕到現場,看到曹禺和彭真等在一起。他對紅衛兵說,“曹禺算什麼呢?他又不是走資派。”就這樣保護了曹禺,把曹禺放了。
北京的晨曦,寒氣逼人。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裏。方瑞一夜未曾合眼,終于把他盼回來了。她眼裏含著淚。這是怎樣的一種歲月啊!
因爲周恩來爲他說了那麼幾句話,傳……
曹禺傳(田本相)第30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