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複蘇,萬象更新,祖又迎來了一個山花爛漫的春天。
此時,曹禺曆盡浩劫之後,已經是個66歲的老人了。盡管他弱多病,但是,那種枯木逢春的心情,又喚起他百倍的熱情和精力。曹禺說:“粉碎了‘四人幫’,我心情舒暢,精神煥發,覺得自己是一臺添了油的機器,又可以爲社會主義爲人民開轉了。”他曾向訪問他的記者表示,他“要趕快寫”,“要把‘四人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我的筆要繼續爲革命沖刺,戰鬥到生命最後一息”。①
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他以極大的熱忱投入文藝界批判“四人幫”的鬥爭。
他懷著對周恩來同志的崇敬和熱愛,寫下了一系列的紀念文字。《切的關懷,巨大的鞭策》(《人民戲劇》1977年第1期)、《我們心中的周總理》(收入《敬愛的周總理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獻給周總理八十周年》(《北京文藝》1978年第3期)、詩歌《難忘的一九七六》(《北京文藝》1977年第2期)等。
他積極參加各種會議,發言和撰文批判“四人幫”的文藝謬論。如《不容抹煞十七年》(《光明日報》1977年12月7日)、《“黑線專政”論抹煞不了毛主席、周總理的豐功偉績》(《人民戲劇》1977年第12期)。《“從此劇開了新生面”——看京劇〈逼上梁山〉》(《人民日報》1977年10月12日)一文,對江青領導的所謂京劇革命“開創了無産階級的新紀元”的妄說,作了有力地揭露。
他對一些話劇重演和新劇的演出,給予熱情的鼓吹和全力支持。他看過《龍須溝》、《最後一幕》之後,都寫了文章。特別是《丹心譜》和《于無聲》這兩部新戲,他給于傾心支持。宗福先隨劇組來京,曹禺同趙尋一起同他座談,肯定劇本,滿懷期望。
繁忙的活動又開始了,應接不暇的種種接待,不得擺的各種會議。他忙碌,但他高興。忙碌中他又准備著新的創作。1977年10月,在北京召開的全
自然科學學科規劃會議期間,他拜訪了許多老科學家,同他們談心,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准備寫一部科學家同“四人幫”進行鬥爭的劇本。但是,這個劇本未能完成,只寫出一篇散文《攻關的人們》,在《人民日報》1977年11月15日刊登。
4月的北京,春意盎然。白塔高高聳立,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得雄偉光輝。林默涵在北海仿膳招待從大洋彼岸來訪的美籍華人趙浩生,應邀參加的有曹禺、夏衍、臧克家、吳作人、蕭淑芳、李可染、趙丹、張瑞芳等人。這是一次難得的聚會。趙浩生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了一篇報道,是這樣描寫曹禺的:在一旁看著這個“大團圓”場面的,是劇作家曹禺先生。我從接觸到話劇的時候起,就是個曹禺迷,我不但一再讀過、看過他的戲,也演過、導過他的戲。
他的作品是中近代史進程中一團團耀眼的火種,一座座光輝的紀念碑。從最早的《雷雨》到解放後的《明朗的天》,他以單純的正義感和動人的藝術,一步步引導著千百萬人走向和共産
不約而同的道路。但過去十幾年,人們耳邊聽不到他的名字,看不到他的片紙只字了。
可是人們並沒有忘記他。當樣板戲獨霸舞臺,整個中金玉不振、瓦釜齊鳴的時候,人們更崇敬他的藝術,等待著有一天他會重新出現。
如今站在他面前,緊緊握著他的手,我激動得喉部哽咽,兩眼潤。面對著這位最會表達奔放感情的劇作家,我的感情卻凝塞起來,只能笨拙地說:“看到您,我真高興!”
這位“失蹤”沈默了十幾年的劇作家,比我記憶中的影像衰老多了。特別顯著的,是他的面有些蠟黃,右眼下出現一塊黑記,這顯然是多年來精神上見不到陽光的刻痕。
稍後,趙浩生還專門采訪了曹禺,寫了《從〈雷雨〉到〈王昭君〉》。許多外的朋友、作家、記者、戲劇家都來拜訪他,如韓素音、阿瑟·米勒等。在他身上出現一種前所未見的朝氣,談笑風生、自由舒暢。一位20年來與他相識的朋友說:“我認識曹禺有20幾年了,可是近年和他的幾次接觸,使我感到,在他身上有著一
新的生氣。‘您比過去話多了。’就
口說出自己這個新印象。他很有感觸地說:‘是的,過去講話慎重考慮,不能隨便,現在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整個社會的民主氣氛濃厚起來了。’接著他反問我一句:‘你不覺得嗎?’‘是的,是的。’我急忙回答。”的確,他的話多了。據說在一次文藝界召開的座談會上,他一開口就講了兩個多小時,真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盡管他爲此感到歉意,但他還是願意把心中的話傾訴出來。雖說還心有余悸,但不像過去那樣,擔心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而被人抓辮子了。這種民主的氣氛給他的晚年帶來不盡的歡悅。即使接待外賓,他也直抒心臆,縱情而談,同過去膽小怕事相比,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一次,他陪美劇作家阿瑟·米勒觀看北京人藝演出的《蔡文姬》,阿瑟·米勒對于這出戲很感興趣,富于異域
彩的舞臺設計和情調,以及演員的演技都使他贊賞不已。但是,他對曹禺說:“坦白講來,也許是因爲我對你們的曆史不熟悉,但我必須告訴各位,我覺得這個話劇相當煩悶。”曹禺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反問道:“這部戲爲什麼使你感到煩悶,能不能告訴我們?”他用英文說著。但是,這個坦率的反問,並沒給阿瑟·米勒帶來難堪,卻從曹禺的作風,得到一種安全感。他直率地回答說:“我覺得這個故事在頭一個小時之內講了四五遍,每一次由不同的一組人物重複,但每說一次,並沒有添什麼新的東西。”曹禺等了不到半秒鍾,然後跳出來大喊一聲:“好!”其余演員也隨之鼓掌。曹禺說:“我們在這兒搞了6個月,要想找出來爲什麼這個話劇如此沈悶,可是他一眼就看了出來,而且告訴了我們!”他緊接著提議:“爲什麼你不在這兒留一個星期替我們修改?”這次會見,使阿瑟·米勒感到十分愉快,一下子他們便成爲熟識的朋友。阿瑟·米勒後來說:“在我們分手時,我心裏在想,真奇怪,我們竟然這樣容易地就能互相了解對方。”他對曹禺印象很好,他說:“60多歲了,黑頭發,矮小好鬥,一分鍾也坐不住,也忍不住開玩笑。”①曹禺確是越來越開朗樂觀了,越來越無拘無束地暢所慾言了。
眼看,即將迎來祖30年大慶。他不能不寫劇本,他思慮著,究竟該寫什麼。但他發現萦繞于心懷的,還是周恩來囑咐他寫的《王昭君》。昔日的情景,又一幕……
曹禺傳(田本相)第31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