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到美國去!到美國去!第二節上一小節]是跟自己生分。連支書也在內,分明拿自己當笑話似的,使喚來使喚去。
從小到大,伍珍曆來對大大小小的考驗習以爲常。這次卻眼見有點挺不住。在這種天高皇帝遠的鬼地方考驗來考驗去,考驗到驢年馬月才有出頭之日呵。
她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時,壓根兒就沒打算再看第二眼。
五短身材,粗粗巴巴土得掉渣兒。乍一看,怎麼也想不到是個知青,倒像在這山溝溝裏混了半世。第二回碰上了,伍珍還把他當成是進過高小的土會計。不定和哪個頭兒腦兒沾的,才撈到公社會計這麼個美差。瞧他見到自己那副發怵的蔫樣兒,就不是什麼上得了大臺盤的貨。
可是人家開口了:“你是二十七中來的吧?”
伍珍嚇一跳:“你,你怎麼知道?”
他搓搓手,看著地:“我比你早來兩年,瞧著你們那幾個進村沒多久,我就調公社了。”
伍珍更意外了:“你也在北窖堡幹過?”
他說:“沒。在南窖。進新知青那天,找我們幾個去幫忙砌竈來著。”
伍珍一點印象也沒有。是了,那天一來就嚷嚷著要去種紮根樹,恨不得立馬就挽褲子下大田,壓根兒顧不上安置家當的一夥人。
都是北京來的。這就算認識了。知道了他叫余寶發。連名字也土得可以。
從此每趟走公社,必能見到。一開始不過三言兩語,後來便能坐上個把鍾頭。余寶發還借了飯缸子給她打過兩回飯。
他仍是那副蔫頭蔫腦的架式,往往只有點頭的份兒。但他被伍珍接受了。與其說是作爲談心的朋友,不如說作爲一個忠實的聽衆。有幾次,伍珍注意到余寶發眼裏流露的同情,這讓她不太舒服。她不需要憐憫,尤其是出自這麼個不起眼的小角。可有時訴訴苦的慾望是這麼強烈,簡直不容許她駕馭。一不留神,她那兩片薄嘴
就向兩邊搭拉下去了,一副苦相自己看不見,人家可是長著眼睛。余寶發極少直視她,偶爾四目相撞,他也急忙掉開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撥拉撥拉算盤珠,推推墨
盒什麼的,老大不自在。有幾次她拿眼角的余波瞥見他偷偷地盯著自己,很注意很關切的神氣,又惴惴不安隨時准備逃開。伍珍很久沒有感到自己這種威力了。就是在中學裏當班幹部時,人家怕自己也是因爲自己手裏有那麼點權力,那種怕倒不如說是恨,是嫉妒。逮著機會人家就會把自己往死裏整。余寶發情況不同,他憑哪樣怕自己?真要論地位,自己這個空頭模範知青倒不如人家的公社會計有來頭有“份兒”。他當然更犯不著嫉恨自己。光沖他這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的脾
,就屬于那種老實巴交與世無爭的男人。他的好
在于不僅可靠,而且善解人意。這倒不是他說過什麼聰明話,熱乎話,主要是他那雙關切的眼睛。偷偷地被他這麼盯著,她起初覺得酸酸的,慢慢地卻不僅不討厭,而且不點享受的味道了。好比一只手掌輕輕地撫展著她心裏的一片褶皺。這安撫根本沒人看見,沒人知道,自然也沒人笑話。即便伍珍本人,也裝作渾然不知,並不欠他的情,也沒有買他的帳。
笨手笨腳獻的一些小殷勤,替她跟供銷社的熟人討個理價呀,借她個手電棒走山路呀,非說他多出一挂辣椒吃不掉呀,雖然惹她肚裏發笑,也就隨他去了。
這個男人實在不討厭。
那年夏收特別累人。算得上少見的好年成。幹是幹,沒有往年那麼幹。麥子竟然黃得晃眼。
公社裏組織麥收,余寶發也給派下來了。跟著一個副書記。副書記給派了村裏最好的房,余寶發自己主動提出就暫住知青戶的老房。老房本有一男一女兩間,中間隔著共同的竈房。女的那間如今只有伍珍住著。男的那間人走光後一直當成了隊裏開會辦班的地方用,有時也放放農具家什。眼下勞力都忙收麥子,會自然沒得功夫開、炕又是現成的。余寶發原本是個知青。全都順理成章。
這下兩人成了獨門獨戶的鄰居。
本來也不至于挺不過這關。偏趕上下來的副書記是個能來事的主兒,剛到就拉起個青年突擊隊,聽說村裏有這麼個模範知青,連是男是女都沒問,就封了伍珍一個副隊長的頭銜。
這下子較上了勁兒。天黑洞洞的就下地,頂著月亮還在打場。幾天下來人疲得站著就能困覺。爲了在副書記面前挺過這一關,伍珍發了瘋似地幹,即便割不過打頭的,也拼命咬著牙往上攆。
到第三天上,伍珍爬起來就覺得不對勁。頭沈得像一只大秤咜,兩條灌了鉛似地邁不開步。勉強咬著牙幹過前晌,後晌起陣法竟然全亂了。眼看讓別人甩下老大一截,越著急越亂砍起來。手也不聽使喚了,居然把解放鞋的橡皮頭上砍出幾道大裂口,因爲沒穿襪子,連腳趾頭都流出血來。車把式漸漸跟上來,大老遠沖著伍珍撅得老高的屁
嚷:“那誰家婆姨呀,捆不起個麥個子來!”
伍珍這才知道自己慌忙中好幾個麥個子都沒紮牢。一時急火攻心,左手摟得低了些,右手的鐮刀憑帶慣殺上去,登時手指一辣,鮮血嘩地流了滿巴掌。
車把式聽見前頭一聲慘叫,扔下麥個兒,嗵嗵嗵跑上來,從地上抓一把幹土就往伍珍的大血口子上糊。
那天夜裏,她接連不斷地做惡夢,一個比一個更可怕,好幾次嚇醒過來,卻又記不清怕的是什麼。最後一次夢見被一大堆叫不出名的動物圍著。這些怪物並不靠近她,卻又不放她走出圈去,然後接二接三地怪笑起來。那聲音似人非人,讓她先是毛骨悚然地掩起耳朵,誰想捂住的兩只手反起了擴音器的作用,終于嚇得她哇哇大叫起來。
她從上坐起來時,屋門吱吜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閃進來。伍珍嚇得吭聲不得。
好一會兒,余寶發才說:“你給魔住了。”卻仍舊站在門口不動。月光下她看得清他白生生的土布小單褂披在肩上。
這時伍珍剛緩過一口氣,心還在亂跳。她勉強問:“你來幹嘛?”
余寶發說:“來看看。”
伍珍突然放開嗓門道:“深更半夜,有什麼好看!你別不……正經。”說到這兒,嗓門一下又低了下去。
余寶發沒答話。就在原地無言地站了幾秒鍾。伍珍好像聽到他籲出一口氣。然後他就轉過身,朝門外走。
門在他身後嘎吱嘎吱關上了。驟然的黑暗挾著一邪勁兒劈頭蓋臉地朝伍珍撲過來,她的手死抱住雙肩,惡夢在這一瞬間猛然無比清晰地湧上心頭,心一緊,她不顧一切地低叫出一聲:“你回來!”
他應聲返身進來。他本來就沒走,正愣在門外。
這會兒他又站在門邊了,木樁似地,一動不動。
她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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