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放生第五節上一小節]兒找去啦……那就把您給放了?可真的放了你們,你們就落忍飛走?撂下我老頭兒一個人,落忍?……得嘞,咱哥兒幾個沒商量,你們也別走了,全留下,跟我就個伴兒吧……”
說夠了,喘喘氣兒,喝口,用手掌胡噜自己滿是皺紋的腦門兒,又胡噜自己的臉頰,繼續在笑。
我當然陪他笑著,不過,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強。老爺子總算不再笑了,擡起頭,看看我,似乎是想起自己是不是說多了,他打算留出時間來讓我說。可我,能說什麼呢?
莫泊桑寫過一篇小說,那名兒,大概叫《曼律舞》:一對前朝的宮廷舞師,每天都到公園的一個角落,跳一段“曼律舞”,回味他們失去的輝煌。這故事看了大約有二十幾年了吧?可我就是忘不了。是啊,那夠淒涼的了。可那淒涼比起我們的老爺子來,又算得了什麼?我們的老爺子每天到天壇去,還沒有那輝煌可供回味呢,他所爲的,只能說是老來找的一個樂兒,人生一個渺小的念想。可現在,連這樂兒也沒了,只剩下被關在高高的十六層樓上,和他的鳥兒說啊、侃啊,要不,就步子一蹭一蹭的,拎著他的鳥籠在狹小的樓道裏走啊,晃啊。走夠了,晃夠了,再換上另一只鳥籠,走啊,晃啊……就算老爺子是在笑吧,我能跟著他笑得出來嗎?說,我又能跟他說點什麼?
我這人是受不了冷場的。不管和誰坐在一塊兒,不能不找點話說。沒話,就找個由頭逃了。而現在,逃,似乎又太殘忍。于是就硬著頭皮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房子啦,裝修啦,搬家公司啦,又裝作興致勃勃地參觀他家的新房。忽然間才想起問老爺子,沈曉鍾這家夥忙什麼去了?半年了,也沒他的信兒。他們那廠子又忙活起來了?老爺子告訴我,他們那廠子可沒戲,曉鍾朝前走了一步啦。這說法有點像說寡婦改嫁,弄得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您別樂,可不就跟寡婦改嫁似的!”老爺子告訴我,曉鍾已經辭了廠子裏的差使,和哥兒幾個搭夥兒做服裝買賣去了。今兒廣州,明兒大連的,忙著哪。
話說到這兒,老爺子團在樓裏的原因又讓我猜出了幾成。樓高,電梯又不爭氣,老爺子不像在四合院裏似的,想出門,拔腳就走,固然是個原因;他兒子也不像從前,舍得搭工夫陪他拿彎兒遛鳥兒,大概這是更要命的吧?我可太知道北京人了,特別是北京的老爺子。我要是接上他的話茬兒,罵他兒子爲什麼把當爹的給撂了,那等于給老爺子心裏添堵。我還不至于傻成這樣。老北京愛臉面到了什麼份兒上,我是知道的。就說民那時候吧,一個“子弟”窮到了家裏揭不開鍋,到書館唱“子弟書”爲生,他那架子也得端著。唱完了,器宇軒昂,從前門出場,打道回府,那意思是:不過是子弟玩玩而已,名利無幹,茶
不擾。書館的老板得在事後把酬勞給送家去。你要是當面給他塞錢,那是罵他。給他送錢還這麼多臉面上的事呢,別說你不能抖露人家家裏那本難念的經了。想到這兒,樂呵呵地對老爺子說:“曉鍾越忙活,可越是您的福氣!他忙了,爲的是誰?爲的是您過好日子!那是給誰奔去啦?給老爺子您奔去啦!”
“對對對,”老爺子連連點頭,“甭說人家是爲前程奔去啦,就是不奔,我也不能老讓兒子陪著我遛鳥兒不是?”
我反倒越發明白,老爺子的心裏鬧騰著什麼。
要我幫他去買蜘蛛和面包蟲的事,是在這以後提出來的。老爺子到底還是一位愛面子的北京老爺子。即便到了這個份兒上,那架子還是端著的。我找了個由頭兒,剛要起身告辭,他苦苦挽留我,他說一會兒曉鍾就回來了,留下來,一塊兒吃晚飯不好?我說我還有事。他說,那你先去辦事,回來吃晚飯。我說,我哪兒敢再回來打攪。老爺子想了想,說:“那我派你個差,你去辦事,順便幫我買點蜘蛛,買點兒面包蟲兒來,這你得回來了吧!”
我不能不答應他。
我相信,他留我吃晚飯是真心實意的。我更知道,他那好像不經意說出的請求,其實早已在他的肚子裏轉悠了不知多少遍。面包蟲是爲了他的畫眉哨起來更有底氣。蜘蛛呢,是爲了他的畫眉需要敗一敗火。他一定是從畫眉屎裏看出了名堂。這幾天,他肯定沒少了爲這事揪心扯肺。
我甚至爲他找到了啓齒的機會而高興。
不過,要完成老爺子這神聖的使命,“順便”是萬萬不可能的。平時,倒也見過一兩位會做買賣的漢子,推著自行車,後貨架上馱著一個木格子,到河邊柳下,到那遛鳥兒的老人們中間,問他們是不是爲鳥兒買一把面包蟲,買一紙筒蜘蛛。可現在,想買,就沒那麼巧兒的事等著你啦。從老爺子那高高的十六層上走下來,到了附近一座名叫“安樂林”的小公園裏看了看,又在行人的指點下,找到了一遛鳥人集中的小樹林。遛鳥的老頭兒倒見了不少,賣鳥蟲兒的漢子卻沒看到。人家說,幹那行當的人,十天半月也未准來一回。要買,趁早,奔官園吧。
說實在的,我領我閨女去兒童醫院看病都沒這麼奢侈過。這下倒好,打了個“的”,從北京的東南角到了西北城。到了官園鳥市,已經是收市時分了。好歹給老爺子買下了那寶貝,沒有勇氣再扔給出租汽車司機三十來塊錢,坐地鐵,奔崇文門,又換了一趟公共汽車。再到沈家,天已麻黑了。
沈曉鍾和他的妻子、女兒都回來了。曉鍾和老爺子坐在飯桌前,等我吃飯。妻子邱莉,在廚房裏忙活。他們的女兒晨晨,趴在飯桌的一角趕功課。
不辱使命的我把一紙筒兒蜘蛛和一大包面包蟲兒交到老爺子手中。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他的反應。他很平靜地說了聲“受累啊”,並沒見喜形于,當然又是他的矜持。不過,他一刻也沒耽誤,立刻拿了那蟲兒,進屋找他的鳥兒去了。
沈曉鍾斜眼瞟了我一下,又撇嘴一笑。
您還真有閑心。我看得出,他想說的,是這句話。
當然,他沒說,因爲還沒等他開口,他腰間的bp機響了。他進屋打電話,好像是爲一樁什麼買賣。這樁買賣還沒談完,bp機又響了起來,于是又打了第二個。等他全辦完了,老爺子也喂完了他的鳥兒,回到餐桌上來了。
我有閑心?是啊,光有閑心就成了?我還“燒包”呢。買那鳥蟲花了幾毛錢,坐那出租花了三十八。您沒有陪您家老爺子“練”的工夫,我也不是有陪他老人家“練”的瘾。可讓我趕上了,又有什麼辦法?
“嘿,陳老師,您受這趟累,算是幫了我一把。您要是不幫我,明兒我就得把這哥兒倆兒給放了生,我橫不能讓人家陪著我在這兒死不是?”老爺子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兩手相互拍打著,在飯桌旁坐下來,心滿意足地端起了酒盅兒。
“這沒什麼,捎帶手的事……往後,您要用得著我,打個電話到家就成。曉鍾那兒有我的號碼。”我這人經不住人家說好話。
“那,您就手兒把號碼給我寫下來吧。他?”老爺子瞪了兒子一眼,雖然沒說什麼,眼神裏卻是把要說的說出來了,“……我呀,往後還是指望您吧!”
一邊給老爺子摸名片,一邊想到的是,臉面這東西,真正是惹禍的根苗。
如果再不能把老爺子這點事編成小說騙錢,我今兒就賠大發了。
想到自己還有這麼一條道兒,算是踏實了點兒。
我也端起了酒盅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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