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將軍鎮第11章 李芙蓉上一小節]由縣委書記、縣長陪著,用吉普車從縣城送到鎮上來的。她從車門裏鑽出的時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個又瘦又細的黃毛,這樣走運,只伯是天瞎了眼。
不服沒有用。李芙蓉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開口,聲音就像從高音喇叭裏放出來的,很難想象一個這麼小的人怎麼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就是氣足,是得了真脈的。幾個老兒竊竊私議,遂把李芙蓉視作天生的貴人。
李芙蓉站在鎮政府的臺階上,對著湧湧動動的人不停地擺著兩只高高舉起的手。隔了幾層,人們就不能看到她的身子、臉,就只能看到那雙劃來劃去的手。那手,是領袖握過的手所握過的手。
李芙蓉先是當鎮上的婦女主任,不久就當了鎮長。開始,幹部裏有些人心裏頗不以爲然,總想等著撿她的過,看她的笑話,慢慢地也就公認了她的能幹。她作風潑辣,辦事風風火火,說幹就幹,說斷就斷。鎮上許多多年的癞痢頭(難辦的事),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都剃下來了。比如,鎮街上,屋檐問題就是多年來最叫幹部頭痛的問題:鄰裏之間屋挨屋,倘若是山牆靠山牆,問題不大,祖上定下的宅基,哪個也不能隨便往外移一寸。若是落牆貼落牆,問題就來了。落牆高的,屋檐
自然就流到另一家的屋頂上,這一家也就“背黴”。背黴了多年,有了錢,想翻出身來,便把落牆升起,使自己的屋檐
落到先前壓住了他們的那一家的屋頂上,讓那一家去背背黴,這就要出糾紛。常常是那一家先戳這一家新蓋起的屋頂,然後就是兩家拼人命。解決這類問題,一般都以曆史材料爲依據,即最初起屋時兩家有何協議。倘沒有,就以原始面貌爲准。但鎮子起碼有幾百年曆史,原始面貌哪個說得清?這一百年你的屋檐
落到我屋頭上,這一百年之前的那一百年,我的屋檐
未必就不落在你的屋頭上。這樣扯,是永遠扯不清的。
李芙蓉只用了一個法子就把一團亂麻斬落了地:把雙方的成分查一下,哪家成分高,那家就只能接受另一家的屋檐。要是兩家成分一樣,就往祖上或
戚中查。李芙蓉同鎮上哪一家人也沒有五服以內的瓜葛,哪個也無法說她偏心。她用的這個法子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階級分析法。這是吃了她公公一個麥耙的專員教給她的。教她的當初,自然並不是解決屋檐
問題,只是她用得活。
她有創造。春耕的時候,就發動“三兜糞”活動。讓鎮上機關、商店、企事業單位、學校的廣大幹群,每天利用早晚撿三兜糞送到鎮外的李八碗各生産隊。冬季搞
利的時候,就組織“三塊石”活動,形式同”三兜糞”一樣,每人每天給
利工地送三塊石頭。至于爲何一定是“三兜”、“三塊”,這是因爲一,習慣;二,寫材料方便:“貢獻‘三兜糞’(或三塊石),打倒帝修反。”這些經驗都很快在全縣、全專區乃至全省推廣。李芙蓉的工作能力因此獲得很高的評價。醞釀調她到縣委工作的時候,卻來了“文革”。
運動一開始,那位專員就被打倒。造反派把他同李芙蓉“亂搞男女關系”的漫畫從城裏貼到鎮街上。
李芙蓉的嘴再辣也無濟于事,靠邊站了兩年,匆匆忙忙地嫁給了鎮搬運公司的一個臨時工。一直到那位專員解放,李芙蓉才恢複了工作,以後又調到縣上去負主要責任。
當時,私下裏正流行一則政治笑話,說是中央有位領導,一次接見一夥外郎中,那夥人說很敬仰貴
的名醫李時珍。那位女領導馬上問在座做陪的中
人:李時珍同志來了沒有?
縣城閉塞。但那時的小道消息卻是無孔不入的。人們把這則政治笑話傳得沸沸揚揚,是別有用心的。影射的是李芙蓉。
縣城人刻薄,李芙蓉自己也確有笑話。到縣革委機關上班後,她一口氣買了好幾只保溫杯,就是人們編了小曲常唱的那種裝過醬菜的玻璃瓶。因爲流行,商店也專門備了這種貨。李芙蓉先前在鎮上見縣裏下來的幹部總是隨時從提包裏拿出這麼一只牛卵瓶,覺得很神氣,以爲這是縣以上幹部必須具備的一種標志。這想法原是沒有什麼錯的,只是她不必一下子買那麼多,辦公室、會議室、宿舍、手上的提包裏,到
都是。把那些標志強調得有些過分。
笑話歸笑話。在重大原則問題上,李芙蓉卻是極精明的。
李芙蓉上任接到的頭一個政治任務,是不折不扣地落實省革委關于按照“早、小、密、矮”四字方針種谷的戰略部署。“早”是農時;“小”是株形;“密”是植距;“矮”是品種。地無分南北,田無分肥瘦,必須“一刀切”。因爲這是省革委主任自引進的優良品種和先進栽培方法。省革委主任先前在北方的一個軍區當司令的時候,在軍墾農場試驗過,取得了很大成功。
李芙蓉聞風而動,帶著鋪蓋卷,直接住到生産隊抓典型。剛過春節,就動員育秧。秧剛長到文件限定的那個尺寸,立刻就大面積開播,一厘也不容多長。這時候田頭地角的雪堆還沒有化盡。縣裏的筆杆子給她想了一個響亮而有意義的口號:“人勤春來早,心紅雪自消。”省革委主任在省電臺的廣播裏聽到報道,馬上就帶了主管農業的負責人到實地來檢查。
省革委主管農業的副主任是新上任的,就是先前李芙蓉所在的這個地區的專員(李芙蓉一直喊他“專員”)。論資格,他比省革委主任要老,運動開始受了兩年憋氣,心裏原本就極不熨帖,加上南下以後他就一直在本地工作,又一直對農業有著濃厚的興趣,也就自以爲有了豐富的經驗。對省革委主任的農業戰略自然就頗不以爲然。見到李芙蓉,他劈頭就壓低了聲音問:“你個黃毛丫頭搞的什麼鬼事!”李芙蓉卻沒有聽清,以爲是跟她切,說了聲:“這是我該做的。”馬上就趕上幾步跟上省革委主任。省革委主任看見這一大片大寨田真的跟要求的那樣“平如鏡,爛如漿”,一簇一簇密不透風的青翠秧子鋪上去如同錦繡,連聲叫好。
“專員”等那一行人走遠了些之後,轉身對正在田裏秧的幾個社員說:“你們認不認得我?”幾個人齊聲回答:“認得,你是專員。”他說:“我的話還作不作數?”幾個人回答:“當然作數。”他說:“那好,你們把
下的秧隔一棵給我扯出一棵。”幾個人很爽快地齊聲說:“就是麼!”
沒有想到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的省革委主任卻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帶著一行人又折回來。
“怎麼,你們搞複辟?!”省革委主任牙巴骨錯動起來。
“專員”臉鐵青,也跟一堵壁一樣立著。
剛才一片歡聲笑語、春風蕩漾的田頭好像忽然遭了寒流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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