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切都過去了。
周純一像個鎖在籠子裏的妖魔,被突然放了出來,興風作,發瘋發狂,把我們卷入了一場我們本該冷眼旁觀的鬥爭,萌動了本不該萌動的慾望和幻想,如今都過去了。在那一場混亂的爭鬥中,周純一又成了俘虜,重新被關進了籠子裏,而我們,則大部分由集上人變成了鄉下人。
細想起來,我們也沒有失去什麼,反而得到了——我和高凡自從結婚以來都不曾這樣朝朝暮暮、耳鬓厮磨過。過去他爲我作出了很大的犧牲,如今輪上我報答他了。我盡最大的努力,使他過得愉快、舒服。
唯一的不足是,日子越過越窮了。雖然報紙上說,淮北地區自從開展農業學大寨以來糧食産量每年遞增百分之八點五,我們的口糧供應量卻是每年遞減百分之二十五。前年每人分到口糧四百多斤,去年只有三百多斤,而今年,便只有二百多斤了。好在我們都有了捱餓的經驗,小來小去的饑餓也難不倒我們。我們可以把紅芋和紅芋幹子當主糧,紅芋面,紅芋馍,離了紅芋不能活。有紅芋就好。我學著用紅芋做各種各樣的飯食,丈夫和兒子都很滿意。
我對高凡說,不如再生個女兒。如果你願意,我們還可以像鄉下人一樣多生它幾個男孩女孩。整天圍著孩子轉,也是人生的大樂趣。而且,我真的懷孕了。
高凡直搖頭,他說:當年把你打成右派真是曆史的誤會,你只想做賢妻良母,哪裏會篡篡
?我說不見得,女人是天生的創造者,既然不允許她們創造曆史,那就只好創造人了。人是最可寶貴的,這是偉大領袖說的。我創造了人,再讓人去創造曆史,這也是曲線篡
。高凡笑得不行,把我摟得緊緊的,說:我懂,我懂!最有頭腦的女人往往也是感情最豐富的女人,所以我死死地盯住你不放,你當了右派也還是要娶你當老婆。總有一天,我將向全世界證明,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被我娶到了……我被他說得直掉淚。
但是,既然還生活在中,既然外面還在進行著一場又一場殊死的鬥爭,我們就不可能不聞到一點硝煙味。我們仍然有興趣收集各種有關文化大革命的資料,不時地研究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們知道“無産階級司令部”內部已經開始了火餅,林彪從“接班人”的寶座上摔下來了,摔得粉碎。而且,我們也不可能完全當看客,或多或少總要有一點“參與”行動,否則不又成了“死角”?每一次有“最新最高指示”傳達的時候,《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有重要文章發表的時候,上頭總要布置學習討論,之後還要彙報,這時我們的書元哥(他是新任隊長了)便找到我們,要我們念報給大家聽,要我們給上頭寫彙報。上頭要求,傳達“最高指示”要做到快、廣、深、高,我們的彙報上也就這樣寫,我們做到了:
快:傳達最高指示從來不過夜
廣:上到一百三,下到手裏攙,都聽到了傳達。“一百三”是過了百歲的老人,“手裏攙”指剛會走路的孩子。
深:深到了每一個人的靈魂深。
高:把對偉大領袖的忠誠提到了最高平。
總之,紅太陽已經在我們的心靈深冉冉升起,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在我們張莊生産隊高高飄揚。
當然都是扯淡!吹牛!事實是,每一次傳達都很費勁,別說是老人和孩子,就是年輕力壯的人也不肯應召開會。七請八邀,也只有三五個人來點卯。但是書元要我們這樣寫,下了臺的張隊長更給我們出主意,他說:×他娘!又興吹牛了!像大躍進時那樣。那時吹地裏的産量高,如今吹人的覺悟高。吹吧,吹!吹死人不抵償。
我真怕上頭人來檢查,查出來是假的,罪名就落到我和高凡頭上了。書元說:不怕。我摸清上頭的脾氣了,就是喜歡大家跟著吹。
張隊長說:查?咋查?我說我心裏升起了紅太陽,你查得出來嗎?用x光照,還是用手摸?喝口西北風也能放個屁,說是吃飽了撐的!
慢慢地,我的膽子就大起來了,並且從吹牛說謊中得到了不少樂趣。
我最得意的是那一次批判林彪的彙報。
要公布林彪的罪狀,批判林彪,不論書元怎麼吆喝,只來了七八個人,不等到宣讀報紙,就批起來了。
我的兒!誰的膽子這麼大,批起林彪來了?我前幾天進城還看見牆上貼著林彪和毛主席在井岡山上一起拍的照片呢,兩個人都笑眯眯的。
管它弄熊!一天一個樣兒,誰知道林彪是誰的爹,誰的兒?
我說,別扯了,林彪已經垮臺了。牆上的那張畫是假的,上井岡山和毛主席會師的是朱德,林彪那時挨不上號。
看到畫的那個人不服:我瞎扯還是你瞎扯?不信你進城去看看。兩個人都笑眯眯的,還有假?
我說:你是信畫,還是信曆史?
那人還爭:我的天!畫得跟真的一樣都不能信,還能信啥曆史嗎?
書元不耐煩地說:李翠!念報,念完回家睡覺,困死了。
書元就知道跟女人睡覺!有人開起玩笑來。
誰不跟女人睡覺?皇帝老子也少不了……
我怕書元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不等他說完就開始念報。可是我剛剛念了五六旬,人們就開始打瞌睡了,就數書元睡得快,睡得沈,鼾聲像口哨。我照念不誤,爲了不和鼾聲比高,我把聲音調到了低度:
“林彪對文化大革命充滿仇恨,對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他說農民現在缺吃少穿,說中是
富民窮,說知識青年下鄉上山是變相勞改,說幹部下放是變相失業,說工人的工資實際上凍結,說紅衛兵是被利用,先當炮灰,後當替罪羔羊,說所有的人都對文化大革命不滿,只是敢怒不敢言……”
×他喲!一直閉著眼養神的張隊長突然睜開眼來,大聲地叫罵,把大家都吵醒了。他看見大家都看著他,有了勁兒,更大聲地說:林彪這人壞歸壞,到底還說了幾句人話。
林彪說啥了?幾個人一齊問,並且叫我再念念。
我不敢再念,還替張隊長遮掩,我說:你們都睡糊塗了,沒聽見張隊長說林彪沒說一句人話嗎?
書元迷迷糊糊地說:咋沒聽到?聽到了!說得對,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林彪當然不會說人話。
哎呀,我早就覺得他是臣了。你看那眉毛!臉上還沒有四兩肉。
不能光看長相。楊貴妃長得好,禍殃民。
長相也不能不看。忠臣都長得富態,你看周總理。
就講,毛主席的本事那麼大,早先咋看不出他是壞人呢?
林彪會哄呀!我的兒喲,連毛主席都叫他哄住了。這人真算本事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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